[海上鋼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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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心靈的誕生〉〈希望是危險的〉〈二分法與自我設限〉〈預設立場〉〈去他媽的規定〉〈思想牢籠

           〈迷惘

海上鋼琴師: 絕對與相對

作者:樊明德

前言

【海上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是一部以壯闊的大海為藍本,〈爵士〉音樂為素材,而牽引出劇中人物一九OO傳奇、浪漫的一生。

丹尼原本在往來於歐美間的蒸汽輪--維琴尼亞號上工作,無意間在船上宴會大廳的鋼琴上拾起一位移民的棄嬰,出於憐憫心加以照顧,因為是在二十世紀的第一天被發現,所以取名為一九OO

這部影片改編自義大利小說家Alessandro Baricco的獨白劇,在細緻優美的旋律中,清新脫俗的點出一九OO的鋼琴天賦,曾獲得「琴藝與波濤共舞」的美名,成為旅客們爭相一睹的巨星,也因此而吸引史上有名的爵士樂「第一巨匠」Jelly Roll Morton 前來較量,成為這部影片中的一首情緒高昂的樂章。

義大利導演Giuseppe Tornatore【新天堂樂園】將細膩、悠遠、飄邈與壯闊揉合在電影中,使電影展現出一種古典唯美的浪漫,而末了在一聲爆炸中,一九OO與船一同沉入海底,更讓人唏噓不已,印象深刻,很不一樣的結局。

演員提姆羅斯曾詮釋【Vincent &Theo】中憂鬱痛苦的畫家梵谷,以在【Jumpin at the Boneyard】中美國社會的邊緣人,演技精湛,此次,扮演片中一九OO所特有的天才與叛逆的結合,頗為獨道,桀驁不馴的表情,每每在提姆羅斯的臉上一覽無遺,可謂是匠心獨運。

筆者會在本章中,以相關的劇情,談及全書的人物,以便帶領讀者,使理解各章的主題以及人物心理的轉折,本章是屬於縱論性質,統合、比較五部電影的觀點,使沉澱出清澈的心靈悸動。

 

心靈的誕生

二十世紀初,有許多巨輪往返於世界各地,當時,空運尚未普及,而輪船肩負起旅行的重責大任。這些巨輪,運載的,不只是人與貨物而已,尚包含了許許多多的絕望與希望,一種在家鄉無法展開,陷於泥淖的絕望,以及,希望透過輪船,可以運輸自己,朝向一片充滿機會的土地,不論這土地是在美洲、亞洲或非洲,只要努力,就可以成功,從此,擺脫故土的種種桎梏,那曾經輝煌過的歷史,後來,又在動盪中,不斷被人性扭曲的不平。人的一生有兩次誕生,一次是肉體的,一次是心靈的,擺脫過去,是為了另一次,心靈的誕生。

影片中的主角,一九OO的父母就是當年許許多多懷抱此種希望的移民,在歐洲的故鄉,已經沒什麼存活的尊嚴,也許賴以維生的馬鈴薯成批死亡,也許因為不同的宗教信仰而遭致迫害,也或許,只是聽說美國是片新開發的樂土,充滿了生機,想來美國碰碰運氣。

在此,我們以片中女主角的父親做為一個例子,用來詮釋此種拋棄過去,重新開始的無奈與決心。女主角的父親在家鄉時窮困潦倒,幾個孩子接連病死,連老婆也跟著神父跑了。

在絕望中,他走向海邊,生平第一次聽到海的聲音,因為他一輩子在田裡工作,日日夜夜為生計操勞,從不得片刻的清閒,然而,到頭來,貧窮、疾病與背叛卻奪走了他的一切。

他循著海浪的聲音往大海走去,終於,生平第一次看到大海,如此的廣包,無邊無際,對照之下,他自己,他的田地,以及目前所遭遇的挫折,似乎是如此的渺小,一瞬間,他豁然開朗,他領悟到,即使失去了這麼多,但是,他仍保有健康與小女兒,既然,在他生長的土地,是如此的貧瘠,不僅是生計上的缺乏,也是人情上的冷漠,那麼,再留下來,也不具有任何的意義,看看自己,已經年過半百,卻仍是孑然一生,時間催人老,往後,也不可能再有太多的機會,對於自己,活與死之間似乎沒有太大的差異。

但是,他又想到,小女兒是如此的年輕與美麗,她的生命不應該像自己一樣被這該死的環境糟蹋了,她不應該陷入與父親相同的輪迴,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或一個平凡而無望的家庭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消磨下去,讓時間無情的侵蝕著這光滑的皮膚,直到,她充滿了皺紋,連自己都不敢正視鏡中的自己為止。

是的,即使不為自己而活,也要為小女兒的將來打算,父親如此想著。是大海給他的啟示,告訴他,在海的那一端,涵蘊著無限的生機,只要,父親能由絕望轉為堅強,放棄對故鄉的種種依戀,帶著女兒離開,離開,離開,在美國那塊土地上,重新,發芽,滋長。

當時的美國,可以說是培植希望的沃土。

人出生於某種情境中,從這情境中吸收養料,從而,也使自己形成具有情境特質的存在,這樣的存在關係,是帶有強大的約束力,也深深地嵌入我們的基因裡,在潛意識中作用,而左右了我們的生命。

所以,要離開這片原生的環境,著實不容易,許多移民,即使在移民國已經居住一段時間,還保留著母國的行為模式,可以說,生理臍帶已斷而心理臍帶卻牢牢吸附著。

這是一個強烈的對比,在故鄉,三餐不繼,沒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而在新開發的美國,卻到處是土地,美國,對古老的歐洲而言,象徵著自由、平等,充滿生機的新樂園。

女主角的父親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決定前往美國,重新開啟生命的另一頁,後來,他在紐約開了一個賣魚貨的小店舖,安定下來,再把女兒接到紐約。女兒在前往紐約的途中,在船上巧遇片中的主角,當時一九OO已經聲名大噪,唱片公司親自上船為其錄製唱片,在錄音的過程,密閉的船艙窗外,忽然出現一位美麗的女子,像天使一般,那美,如夢似幻,深深地,撩撥著一九OO的心弦。

我們也在本書各章人物中看到絕望之後的重生。在影片【聖經密碼戰】中,古提耶神父畢生追求屬於上帝的真理,無意間因為以色列古城耶路撒冷一具疑似基督遺骨的出土,而捲入政治、種族、宗教與考古的漩渦,差點惹來殺身之禍,最後終於了悟宗教的真正本質,以及披在本質上虛偽的面紗,而決定退出神父的行列,以自己的方式侍奉上帝。

在【春風化雨1996】中,賀蘭老師原先打算成為名利雙收的作曲家,後因兒子的誕生而作罷,當時的他認為教書只是到最後不得已時,混口飯吃的工具而已,然而,時間催人老,賀老師領悟到他的雄心壯志不可能有實踐的一天,終於接受自己,成為教師的宿命,從而,兢兢業業,磨練教學,成為鎮民敬佩、愛戴的老師。

在【烈火情人】中,部長的生活,即使外表如何的優越,卻掩藏不住心中的落寞,他的熱情,早已消失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巨大的無聊裡,直到他遇到兒子的女朋友安娜,生命才再度甦醒。

而【活著】中的福貴,早年放蕩不羈,敗光家產,直到被國軍「抓丁」,看到戰場上疊疊的屍體,才幡然醒悟「只有老婆與孩子最好」以及「一定要好好活著!」。

我們的一生忙忙碌碌,尋尋覓覓,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也不見得獲致心靈的重生,一直以為,我們的誕生只有一次,由婦科醫生宣佈時辰,再由每年的生日蛋糕予以強化,難以解開基因與社會的重重桎梏,獲致心靈的蛻變。我們習慣了,麻木了,迷失在社會的洪流裡,不斷壓抑純真的自我,使生命變得越發沉重,沉入無聲無息的黑暗裡,永無解脫之日。

不,我們必須清醒,理解我們存在的境遇,解開社會與自己所加諸於自己的重重枷鎖,回復本有的輕盈,展翅飛向藍天。

而本書各章,就像一根根的刺,批判政治、宗教、婚姻與教育等虛偽的意識形態,返璞歸真,爭回人存在的基本自由與尊嚴。但這一切,如同劇中主角們:古提耶神父、賀蘭老師,一九OO與福貴,都起因於對存在境遇的徹底反省與覺悟,也才能超越。

 

希望是危險的

絕望,有時卻是一種轉機,人在絕望時,才能覺醒,徹底的拋開過去的一切,斬斷種種束縛,使生命頓時輕盈,而這樣的轉變,開啟於內在認知上的轉換,引導人們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而海洋,對於長年侷限於耕地的老農夫而言,如同一記春雷,轟響沉睡的心靈,乍現生命的曙光,讓我們看看當年老紳士由絕望中重燃生機的心理轉折,那時,老紳士在輪船上,因為佩服一九OO的琴藝,一天晚上,前來閒聊:

 

老紳士:我還有個女兒,最小的,她還活著,因為她,我決定與厄運搏鬥,漫無目的的四處旅行,有一天,我到一處陌生的小鎮,我看到了畢生最美的景象,海洋。

一九OO:海洋?

老紳士:我從沒看過海,一股強烈的震撼,我聽到聲音。

一九OO:海洋的聲音?

老紳士:對,海洋的聲音。

一九OO:我沒聽過。

老紳士:海洋的聲音像怒吼,大聲而猛烈,不斷咆哮,彷彿海洋在說,你!沒大腦的傢伙,生命無限,你不懂嗎?無限,我從沒想過,嶄新的思想,所以我決定改變生命,重新開始。

 

人的存在是為了希望,不管這希望是個人的或社會的定義,是出於利他或利己的,而希望就是存在的動力,讓我們來回顧本書各章中人物的種種希望,並點出希望的危險性,在【聖經密碼戰】中,古提耶神父的希望是服侍上帝,宏揚上帝的真理,而女主角葛本博士的希望是,透過遺骸的考古,以還原這具骨骸是否就是當年耶穌骨骸的事實,而以色列耶路撒冷副專員穆謝柯恩一生的希望是能達到政治的頂峰,以滿足個人的權力慾望,巴勒斯坦種族激進份子尤布魯塞夫為了在原先屬於自己的以色列的土地上建都,而不惜以身殉國,紅衣主教則一直努力維護天主教勢力,而市井小民哈密,只求過個平靜的生活。

在【烈火情人】中,已經達到權力頂峰的部長,希望能在平凡的婚姻生活外,嘗試濃烈的情慾,而他外遇的對象安娜,則擺盪在部長與他的兒子馬丁之間,希望同時擁有安定與激情,而部長的太太與兒子只希望過平凡、寧靜的生活。

在【春風化雨1996】中,賀蘭老師早年的夢想,是成為一位名利雙收的作曲家,後因為兒子出生而安定下來,成為鎮上知名的教師,他大半生投入教育,啟發學生,希望能透過音樂來涵養學生人文關懷,而賀老師的學生蘿薇娜,看到開餐館的父母,終身固守著餐廳,仗著一副好歌喉,希望能離開家鄉前往紐約,成為舞台上閃耀的巨星。

在【活著】中,福貴、家珍、鳳霞、二喜以及有慶、饅頭,都是如你、我般平凡的人,只求溫飽,他們不理解,何以這世界會如此的吵鬧,充斥著來自政治、意識型態、戰爭的喧囂,在狀似平靜的河面,暗藏致命的暗流。

希望並非總是帶來光明,一線曙光,有時,反而將我們的生命一步步的推向懸崖,最後,陷入永恆的黑暗,而無法超脫,希望是危險的,無法實現的希望,隱藏著夢醒時的心碎與感傷。

在【聖經密碼戰】中,尤布魯塞夫最終發現,想在以色列領土建都的美夢在他有生之年是不可能了,而古提耶神父也發現想透過教會去宏揚上帝的真理是一種一廂情願,因為教會,以及以色列的勢力過於巨大,而難以抗衡,而當拉斐爾神父發現他一生所追求的真理原來是假的時,悔恨他這一生的虛擲,覺得一輩子的努力沒有任何意義,最終,拉斐爾神父選擇跳樓自殺,尤布魯塞夫則拔出手榴彈與耶穌的遺骨及理想一起毀滅,而古提耶神父在發現紅衣主教的虛偽與權謀之後,憤而退出天主教,決定以自己的方式傳揚上帝的真理。

這是夢醒時分所造成的悲劇性,這樣的危險性,多數來自對希望的過度理想化與執著,而忽略了人性的複雜,在混沌的世界裡,不可能追保持不含雜質的純淨,然而,古提耶神父、拉斐爾神父、尤布魯塞夫卻不肯讓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理想化的希望,帶給他們生命的悲劇性。

與此相反的,則是既平凡、又卑微的希望,只求活著,安安靜靜、平平順順,守著家,守著孩子,就是生平最大的希望,在【聖經密碼戰】中的小店主人哈密,【烈火情人】中的部長太太殷格莉與兒子馬丁,【海上鋼琴師】中扮演一九OO老朋友角色的科恩牌,以及最具代表性【活著】中的福貴與家珍,他們的希望都是平安活著,只是活著,別無所求。

平安活著並不是過分的要求,看來,也不會因為如尤布魯塞夫、古提耶神父、拉斐爾神父或葛本博士等,因為過度堅持理想,而與權謀碰撞而涉險,照理說,是相當安全的,又為何具有危險性?

其危險來自兩點:(一)隨波逐流而導致麻痺,不知為何而活的危險,以【活著】中的福貴為例,福貴的一生庸庸碌碌,跟著一波又一波的社會運動,從國共戰爭、大煉鋼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他總是依上面的規定盡力配合,深怕一不留神,落個反革命份子的下場,成為政治鬥爭下的犧牲品,在福貴的有生之年,親人一個個的離去,兒子、女兒、老婆、女婿、孫子等,尤其以鳳霞與有慶的死法最戲劇化,在影片中,鳳霞是因文化大革命時,紅衛兵佔領了醫院,將醫生趕進牛棚,而讓沒有經驗的年輕學生護士處理生產過程,導致大出血而死,在于華的小說中,福貴兒子有慶,則是因為區長的太太難產,需要輸血,而有慶的血型與區長太太相符,而被抽乾血而死,然而,福貴卻不曾埋怨過政治的無情,卻還能自我安慰說,至少,他可以安心,鳳霞與有慶是他親手埋葬的,不用再受苦,晚年時的福貴,仍陪著他那頭老牛,千年如一日般地下田工作,這樣的存在,似乎只是為活著而活著,徹底的麻木,沒有意義。

(二)這樣的麻木可能使自己淪為沉默的羔羊,只圖苟活,可以犧牲一切,包括理想、人道,甚至一絲絲的尊嚴也可以放棄,求求你,讓我活著,就因為這樣的懦弱,或可以說不顧一切只求活著的頑強,成為野心家玩弄的祭品。

在【聖經密碼戰】中,尤布魯塞夫以殺害哈密一家人要脅哈密配合劫持葛本博士一家人的行動,以便取得耶穌的遺骨,為了自身以及家人的安全,哈密不得不泯滅良心,遂成為尤布魯塞夫予取予求,可以犧牲的棋子,而雖然古提耶神父知道這是基督骨骸,但又怕公佈真相可能造成基督教世界瓦解,投鼠忌器,最終也不敢與紅衣主教交鋒,本著良知,公佈事件的真相,他成為為了顧全大局而封口的沉默的羔羊,是宗教偽善下的祭品。

我們常以為,只有像福貴之流的底層民眾,比較傾向於麻痺自己,而隨波逐流,其實不然,即便如古提耶神父如此之高級知識份子,紅衣主教、拉斐爾神父、部長、安娜、尤布魯塞夫、穆謝柯恩等等,仍無法超越人性的桎梏,是沉溺於理想、權力與性的另一種麻痺,以【烈火情人】中之部長為例,因為他迷戀與未來兒媳婦的婚外情,導致兒子的意外死亡,家破人亡,但他卻無法歸咎任何人,只好默默地承擔這一切,雖然是安娜引誘他,然而卻是他一而在,再而三地自願選擇進入迷惘中,越陷越深,終於沉入慾望之海,是自己招惹的,自己成為自己慾望的沉默羔羊。部長希望同時保有婚姻與外遇,但這樣的希望是危險的,從一開始做這樣的抉擇時,就一步步將自己推向懸崖。

有趣的是,也是希望救了【海上鋼琴師】裡的老紳士,在五個小孩接連病死,老婆與神父跑了的絕望情境中,倖存的小女兒以及遙遠新開發的美國,在他走出田地,看到壯闊的大海時,點化了他「生命是無限的」,啟發他走出生命的幽谷,然而,同樣也是某些希望,引領人們一步步踏入陷阱中,使生命越發的不自在。

 

二分法與自我設限

一九OO看得出神,美女,心靈與鋼琴交融著,在渾然忘我中,彈奏出一首恆古的,美得無以復加的鋼琴曲,使在座的製作人以及老友柯恩牌都大為驚嘆。我想,這琴韻之所以如此優美,除了一九OO本身的造詣之外,這位美女的適時出現,也是功不可沒,可以說,美女是創作者靈感的泉源,點燃了創作者心中熊熊的烈火,如果說創造者是海,那麼美女就是岸邊的巨岩,海與巨岩衝撞出醉人的浪濤聲。

這驚鴻一瞥居然從此改變一九OO的宿命,他開始愛上這女孩,儘管他對人性有獨特的洞察,從小就週旋在各國旅客之中,與他們閒談,感受他們的悲歡離合,並以此作為鋼琴創作的素材,因此,其曲調才能如天馬行空,獨樹一格,如海一般的壯闊與豐富。

但是,他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時,卻顯的如此的手足無措,縱然他才華橫溢,經常在眾人面前演出,在面對爵士樂大師的挑戰,以及眾多記者時,絲毫沒有一點的懼色,但是,為什麼在面對自己心愛的女子時,卻顯得如此的畏縮,沒有自信?

他思付著如何向女主角表白愛慕之意,他很煩躁,終日心神不寧,終於,他潛入女主角在船底的三等船艙,趁著女主角熟睡,悄悄的靠近,看著這美麗的臉龐,胸部上下有規律的呼吸著,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女主角。

在熟睡中,女主角模模糊糊的被驚動,一九OO一溜煙的躲起來,女主角用半睡半醒的眼光餘波,搜索寢室周圍,試圖找出在睡夢中被打擾的原因,沒有找到,她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由這件事可以點出一九OO的個性,他是很固執的,將世界二分為已知和未知兩部分,鋼琴、朋友與旅客是屬於已知,而陸地以及自己心儀的女孩是屬於未知的,屬於已知的,是他生活的全部,在這個宇宙中,他很自在,勇敢,無拘無束的表達自己,以及與他人互動。至於未知部份,則他連想都不敢想,更遑論有任何行動,一九OO終身生活在船上,一刻都不肯離開船,去嘗試陸地上的生活,這樣的心態是與他不敢正面的向心儀女子表達心中的愛意如出一徹。

 最終,他只能看著女孩下船,淹沒在人潮中,遺留下來的,只是無限的悵惘。

他也知道,女孩以及其父親在紐約居住,他的輪船也曾多次停靠在紐約港,可是,他卻從來沒有行動,將其思念化為實際的探訪,上岸去尋找女孩,去向她表白,即使,會遭到拒絕又何妨,至少,曾經勇敢的嘗試過,因為曾經勇敢的嘗試,盡力而為,即使失敗,亦問心無愧,老天爺也不會苛責。

人習慣將世界二分,截然分明,在自己與他人之間形成巨大,難以超越的壕溝。在【聖經密碼戰】中,尤布魯塞夫以及穆謝柯恩,從政治與民族利益的觀點區分了以色列人與巴勒斯坦人的敵─我關係,雙方各自無所不用其極的維護自己的民族,不惜血流成河。

而從紅衣主教與神父的觀點,則將世界劃分成基督教與非基督教世界,並且為了提高基督教的神聖地位而貶抑人性,甚至否認科學。

在【烈火情人】中,安娜試圖將生活劃分為屬於馬丁的正常部分與屬於部長的異常部分,正好部長也有此打算,希望將性生活劃為婚姻的平凡與外遇的激情,兩條如鐵道般互不交涉的平行線。

在【春風化雨1996】中,也有類似的爭端,在1960年代,原先學校經費充裕,也在老校長雅客的遠見下,校方一向支持有關人文教育的音樂與舞蹈,但自從老校長退休,新校長傾向於基本教育〈讀、寫、算〉,再加上學校進入19801990年代,經費越發有限,最後校方竟然廢止了音樂與舞蹈教育的課程,而讓賀老師提前退休,賀老師在開會時力陳人文教育之重要性,指出如果忽視了人文教育,則美國將只會教出不會思考的兒童,在校董會以及許多的教師、家長心目中,有將人文教育與基本教育〈讀、寫、算〉二分的傾向,而賦予讀、寫、算較高的地位。

在【活著】中,則意識型態的二分法更為明顯,區分為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對疊,這可由影片中牛鎮長喊出的口號:「十年超英趕美」見端倪,而由毛澤東所創造出來的,光復台灣的意識型態,更是令人膽戰心驚,當牛鎮長敲鑼打鼓,大肆宣揚鎮上煉就的一團鐵時,竟說這鐵可以造三顆砲彈,一顆打在蔣介石飯桌上,一顆打在床上,一顆打在茅坑上,讓蔣介石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拉不成屎。在影片中的龍二就被劃入地主階級,五槍斃命,成為共產黨階級鬥爭下的犧牲品。

無可諱言的,我們觀察到動物世界確實存在不平等、優勝劣敗的自然現象,而我們也無法一昧地理想化說人生而平等,人一出生就不平等,不僅在於遺傳上的差異,也在於文化與環境上的差異,這些不平等是無法抹煞的,然而,我們所擔心的,是人為、刻意拉大的距離,加深的差距,久而久之,陷人們於理計當然的二分,以遂行自私,合理化差別待遇,而被歧視者卻不一定理解自身的苦難,而甘願生生世世淪為被歧視的對象。

就如同【海上鋼琴師】中一九OO的養父以及一九OO自己,所養成的陸地與海上截然二分的信念,以及陸地上充滿食人鯊的偏見,而一九OO終生不下船,最後當拆船公司炸船時,仍不下船,與船共沉海底,這樣對二分法的執著,實在不可思議。

可,人世間的現象本就是錯綜複雜,無法截然二分,在是與非,對與錯之間,存在著許多灰色地帶,難以言喻,沒有客觀的判準,也許,從純真的立場來看,我們會覺得【聖經密碼戰】中的紅衣主教很虛偽,而以色列耶路撒冷副專員穆謝柯恩很權謀,但是從維護國家以及教會整體利益的立場來看,他們的作為又無可厚非,熟輕,熟重?國家?教會?個人?純真?我們實在無法套用一個公式說虛偽、權謀、婚外情與在經費有限下偏重讀、寫、算以及戰爭、階級鬥爭等等,是百分之百錯的,而人道、正常婚姻、人文教育與讀、寫、算教育並重,為百分之百對的,時間與空間不斷的演化,世事難料,我們實在無法,也不應該截然二分。

福貴的遭遇與【海上鋼琴師】中的老紳士有些雷同之處,『海上鋼琴師』中老紳士一連因為熱病而喪失了五個孩子,對孑然一身的老人們而言,他們存在的希望就是僅存的女兒與孫子,一種基因上的設定,然而,在于華的小說中,最後連福貴的一絲希望饅頭〈苦根〉都意外身亡,世事難料。

 

預設立場

在【海上鋼琴師】中,一次柯恩牌與一九OO閒聊,當時一九OO第一次表示想下船,柯恩牌知道他是想去紐約看看心儀已久的女子,帶著即將離別的傷感,以及在未來可能重逢的期待,柯恩牌對一九OO說:「我一直希望你下船,在陸地演奏鋼琴,娶個老婆生一窩小孩,這些在生命中雖非完美,卻值得一試」,接著,柯恩牌又表示他將去看兒女成群的一九OO:「當然,你向我介紹孩子的媽,邀我豐盛晚餐,我會帶甜點和一瓶酒,你會說:「太客氣了,你帶我參觀畫得像船的家,你老婆在煮火雞,餐桌上我會稱讚她的廚藝,她會說你常提起我」。

這是當時柯恩牌與一九OO對未來的典型期望,人們渴求未來會更好的投射,以協助,渡過漫漫的長夜,在【活著】中,一天牛鎮長帶著一批人,搜括鐵材,準備煉鋼,連煮飯的鍋子都不放過,家珍不解地問牛鎮長,鍋子沒了如何煮飯,牛鎮長答道,鎮上將開設人民大食堂,到時候,大家肚子餓了,往食堂裡,把腿一擱,就「飯呀,魚呀,撐死咱們!」,諷刺的是,最後一九OO沒有下船,無從結婚、生子,而人民大食堂也無疾而終,最後大家還是要吃自己。

某些預設立場是為了順暢人間總總的運作,所發展出來的約定俗成,目的在給予人存在的理由,不論這理由是否符合人性,例如在一夫一妻制中,就設定了許多的權力與義務,其中,包含了最重要的原素之一,就是忠誠,不論是夫妻關係或親子關係,都架構在忠誠之上,忠誠不容挑戰,否則,婚姻關係將遭遇嚴厲的挑戰。

在【烈火情人】中,部長的太太與兒子都信任他們的丈夫或爸爸是一位可靠的對象,凡事一絲不苟,多年來兢兢業業,中規中矩,而部長,卻在很久很久以前,即感受到生命的巨大無聊,而為了維持家庭的和諧,他卻不得不一再壓抑心中熊熊的慾火,致使生命空洞,直到他遇到安娜之後,再也按耐不住,而產生外遇,當事者,部長與安娜,都因外遇而放射出異樣的光彩,生機盎然,只是,他們從頭到尾,仍然必須小心翼翼,隱藏在婚姻必須忠誠的預設立場之下,而最終因為沒有遵守這規範而導致身敗名裂。

而在【春風化雨1996】中,賀蘭老師與女學生蘿薇娜譜出一段師生戀,蘿薇娜在離開小鎮前,也熱烈地邀請賀老師拋棄一切,與她同行,畢竟兩者是相愛的,然而,賀蘭老師,基於多年來與師母、兒子的感情與道義而懸崖勒馬,婉拒了蘿薇娜的好意。

賀蘭老師與部長間對於婚姻與愛有著不同的預設立場,部長可以因為愛安娜,而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的衝鋒陷陣,儘管家破人亡,仍然是「至終無悔」,相對的,賀蘭老師卻選擇與生之本能對抗,回歸正常婚姻的平靜生活。

社會雖然加諸給我們許多的預設立場,然而,只要我們願意思考、反省,也不見得總是被盯的死死的,無反動彈,我們仍具有某種程度的解讀權,去詮釋社會所加諸於我們的,種種的預設立場,如果我們願意,也可以嘗試,在智慧的前提下,解構某些預設立場,爭回人存在的基本尊嚴。

有一天,船甲板上飄著雪花,柯恩牌問一九OO為什麼不下船,柯恩牌慫恿著說:「你為什麼不下船?一次就好?去看看世界,親眼看看,想過嗎?你能實現任何夢想,你會造成轟動,能賺一大筆錢,買一棟好房子,娶個老婆,有何不好?你總不能一輩子飄來盪去,世界在眼前,只要步下階梯,步下階梯只有幾步,前程在階梯下等著你,何不試試看,一次,下船試試看」,此時,一九OO望著大海,感嘆萬千的反問柯恩牌為什麼,他總覺得陸地上的人浪費太多的時間去質疑,他覺得生命的意義,不是固守於傳統、典型的價值觀,不必強求或勉強自己屈服於社會既定的模式,在一九OO的內心深處,他所嚮往的,所追逐的,是遙遠、不平凡的驚奇,趁著年輕去觀察各式各樣的生命型式,他不喜歡,如福貴一樣,固守著一塊田地,如田間的麥稈一樣,禁錮在泥間,默默的承受烈日與風雨的折磨。

一九OO不嚮往陸地,他深怕重蹈覆轍,像部長一樣,難以掙脫的婚姻枷鎖,回到家後,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多年的婚姻生活後,只剩下習慣了的漠然,當然,他也不願意如【春風化雨1996】中的賀老師,看著美麗的女學生蘿薇娜在靜夜中,搭著灰狗巴士離去,也帶走了賀老師的熱情與快樂,徒留無限的悵惋。

人的存在,從1900的視角而言,應該是花開堪折直須折的及時行樂,一種不讓過去與未來影響,活在當下的自在。

一九OO之堅持不下船,就在於他堅持全然的自在。我們可以發覺,一九OO將自己設定為局外人的角色,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在思想上或行為上涉入世間的種種,不讓社會滲透,將自己阻隔在一艘船上,以維護自身的完整性。

他努力抗拒社會潮流,避免被社會侵吞了自我,以維護純真,類似於【聖經密碼戰】中的拉斐爾神父與古提耶神父,為了維護宗教的純真,以及巴勒斯坦種族激進主義領導者尤布魯塞夫,為了爭取民族生存權,而做的努力,盡全力驅趕心中的畏懼、絕望、盲從,而讓良知浮現,並以純真的良知與熱情對抗外界的種種虛偽,從維護純真的角度來看,一九OO、古提耶神父、拉斐爾神父可算是同一類型的人。

但,他就是不肯,不肯下船。

記得柯恩牌初次上船時,有一次,由於風暴,船晃動的厲害,柯恩牌就像是喝醉酒一般東倒西歪,這時,正巧遇到一九OO,他打趣的說道:「跟我來,我能治療你的暈船症。」

柯恩牌一臉迷惑的跟著一九OO,進入船上豪華的宴會大廳,坐在一架巨大的鋼琴旁,並且解開鋼琴四支腳的固定架〈在船上為了怕鋼琴滑動,而將四支腳固定〉,接著,就興高采烈的彈,被解開固定鎖的鋼琴,隨著海上的波浪而四處漂盪著,一九OO邀請柯恩牌一起坐這有音樂的「雲霄飛車」,孩童般的興奮,開懷地笑著,此時,柯恩牌已經忘記自己是在暈船了,他開著香檳酒,一起慶祝這趟難得的「雲霄飛車」之旅。

有趣的是,這鋼琴卻衝破了玻璃帷幕,衝進了旅客房,直到撞壞了船長室的大門,在船長滿臉的驚訝與震怒之中,才停止了這玩笑。

他們倆被罰挑煤,將煤放進船的引擎裡,他們倆還是一樣散漫,將鏟子丟進火爐中,就倒臥在煤堆上聊起來了。

一九OO從小在船上長大,小時候,他的養父將它放在一個籃子裡,而這籃子會隨著波浪晃動,可以說,這船就是他成長的搖籃。

小時候,他所接觸的多是男性,而且是下層工人,有一次,他養父在教他閱讀時,一九OO好奇的問「媽媽是什麼?」,此時,養父不知如何回答,居然告訴他說,媽媽就是一隻跑得很快的馬,並且惱羞成怒的,結束了該次上課,告誡小男孩,學太多是不好的,並且將一九OO重重的摔回搖籃上。

我想,一九OO的養父,之所以不願意提「媽媽」這兩個字,和他自小冷淡的親子關係有關,他一直告誡一九OO不要上岸,否則養父會被抓進孤兒院,受到非人的待遇。

一九OO的養父,和一般人一樣在陸地上成長,然而,卻經歷了人性中惡的種種,形成陸地上皆惡的僵化思考,並且告誡一九OO陸上充滿著鯊魚,這是一九OO養父心中永遠的痛,長大之後,他一直忿怒著,哀傷著,於是,終於,他將這陸地上的一切拋棄,逃離,逃到大海去。

一九OO的養父從未將「家」的感覺與陸地聯結,一個固定的地方,而孩子在外面疲憊了,可以回來,享受溫暖與呵護,反而,陸地是「適者生存,優勝劣敗」一種狗咬狗世界的反射,由此,養父習慣了孑然一身,習慣了漂泊,他當上船員,就把這船視為他的家的居所,而那些船員們,就是他的家人。

從某個層面而言,旅客也可以算是暫時被送進孤兒院的孤兒,他們來此住一陣子,到達目的地之後,又回到家人的身邊。在船上旅行的過程可以暫時拋開一切,過一下吉普賽人的流浪生活,吉普賽人喜歡流浪,漂泊代表著自在。

如此,養父形成了一種陸地是惡的,是無所依循的意識型態,這樣的不滿、怨懟,一直存在於養父的心中,養父無法對人啟口,別人並不在乎你的遭遇,也不可能有所同情,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養父將這早年的傷痛深埋,壓抑在潛意識中。並且一再的告誡一九OO,陸地上的一切都是不好的。

不知不覺中,就將這樣的偏見牢牢植入小孩的心中,使他對陸地產生預設立場,無以言喻的恐懼與敵視,就像,一個人從小被教導夜間有鬼怪的概念,那麼,他就不輕易進入黑暗之中,以免與鬼怪遭逢。

這樣的偏見,自小從我們的家人與社會習得,長大之後就視為理所當然,這樣的偏見是「不證自明」的,因為是父母或多數的社會大眾告訴我們的,因此,並不需要去思考,批判,或拿出證據,以證明它存在的意義。

到最後,人可能會因為這些虛虛假假的偏見,而弄得殘破不堪。在片中,一九OO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自始自終都不下船,即使,在陸地上轉一圈,看看心愛女朋友的生活,這樣一件看似平凡的事,對他而言,都有如上青天一樣的困難,他從一開始,就不肯下船,在潛意識中,他的養父就曾經一再的告誡他。

現在,讓我們更深入探討,為何一九OO堅持不下船,前述一九OO的養父從小所灌輸的二分法,使他深刻以為陸地上的一切都與孤兒院中的冷漠,沒有根的感覺有關,這是原因之一。

這當然是養父所給予的僵化與絕對的思考模式,但是,表面上陸地上的一切都是壞的,實質上,不管是陸地上的也好,船上也好,都是有好有壞的,因為,人性本來就是善、惡並存的,在某些情境中我們表現出善,但這並不表示我們沒有惡,而是時機未到而已。所以養父對於陸地是有偏見的,是逃避的,他並沒有認清人性的實相。

而船只是陸地的延伸,船終究是要靠岸的,必須從陸地取得客源與補給,陸地上的形形色色也會在船上展現。而養父卻在心理將船與陸地區隔,在船上建構屬於自己的世外桃源。

接下來我們看看本書中各章人物的自我設限,在【活著】中,有一次福貴進城,看到一幫人綁著一隻老牛,正準備宰殺,老牛知道自己死期將近,像人一樣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福貴不忍心,將其買回去,村人都笑他買回來的是與福貴爸爸同年紀的老牛,由於體力差,經常耕不動,如果這隻牛休息過久,福貴就會對牠喃喃自語:「做牛的耕田,做女的織布」,於是,這隻牛似乎聽得懂,又繼續耕田。

其實,從某個角度觀察,福貴也像這隻牛一樣認命,牛鎮長說要大煉鋼,包括連做飯的鍋子也要砸掉,收集,福貴及鎮民就趕緊配合,當牛鎮長為了尋找一塊適合放置煉鋼的汽油桶場地時,帶著地理師東尋西覓,最後找到某位農民的小茅屋,牛鎮長說放火燒掉,而農夫就眼睜睜的看著多年來的住屋,一夕間被火燒掉。

幾乎在【活著】劇中的所有人物,包括福貴、家珍、鳳霞、萬二喜,甚至連握有某些權力的牛鎮長與區長,都在某些方面自我設限,家珍早年面對福貴的散漫,而中年以後窮困潦倒,孩子們一個個病逝,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每年可以幫福貴編一雙新鞋。而牛鎮長與區長一直以毛澤東的忠實信徒自居,「相信群眾,相信黨」,從來也不曾質疑過上級交代的政策,雖然看來他們是比動物高一等的人類,但其思維與生活模式,實在與福貴身旁的老牛無異,只是默默地,承受一切,而不加以質疑,想法子超越,是這些人的自我設限,在經歷了戰亂、鬥爭的生死無常以及世世代代的農民生活之後,養成了一昧地接受、徹底的服從的信念,從一開始就限制了自己,如田間的稻苗一樣,永遠向命運低頭的認命與麻痹。

在【烈火情人】中我們可以觀察到安娜的另一種自我設限,安娜的生活哲學是「受過傷的人最危險」,意思是說,安娜可以扮演一位情婦的角色,甚至不顧道德上的非難,以滿足部長的情慾,但是,因為安娜曾經嚴重受過傷害,一旦發生事情,她將毫無情義地保護自己,甚至犧牲部長以及部長的家人亦在所不惜,也許,我們可以稱此為安娜的原則,這樣的原則同時是限制也是解放,它一方面解放了安娜的道德束縛,使被虐需求得以插翅而飛,二方面又限制了安娜,避免自己對交往的對象投入過多的感情,以免到時候發生事情卻無法抽身。

在【聖經密碼戰】中,我們看到尤布魯塞夫硬梆梆的自我設限,他非得要在現今以色列領土耶路撒冷建都不可。這種「非如此不可」的想法,是與一九OO的絕對僵化思維一模一樣的。也許,在客觀條件不許可的前提下,尤布魯塞夫與一九OO應試著放棄原先的「自我設限」,使生命轉為輕盈,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再協調。

拉斐爾神父與古提耶神父也有一個絕對不可更改的信念:追求與實踐屬於上帝的真理,在神職人員的漫長培育中,形塑了他們的心靈,成為只能容納基督教觀點的模子,對外在世界的詮釋都是一一的擺入這個宗教導向的模子中,成為具宗教意味的理解。

然而宇宙萬物以及人性極其複雜多變,根本無法全然以宗教的觀點予以涵蓋,在人類的各種現象上:意識型態、婚姻、教育、宗教、政治與戰爭等等,並沒有統一、一致的答案,而我們如果不論如何想理出一個正確的「好答案」,所得到的,可能不是完整的,而是一種看似完整,實是殘缺的答案,一昧的尋找「正確的答案」,就是一種「自我設限」。

古提耶神父不了解,在某個層面上不若紅衣主教,不了解人性與神性的衝突,以及,根本上,宗教教義在人世間不可能全然徹底的實踐,而是,必須妥協,古提耶神父一再地想要還原事實,固然有其執著、純真的可愛面,但是,卻是行不通的「自我設限」。

即便【春風化雨1996】中的賀蘭老師也有些「自我設限」,他將生活劃分為家庭與學校兩部分,而將大部分的心力轉移至學校,殊不知,其實工作與家庭是一體的,由於賀老師的兒子柯爾是聽障,在絕望之餘,他以為自己是不可能教導兒子音樂之美的,從柯爾很小的時候,賀蘭老師就不願意與兒子互動,最後養成父子間幾乎沒有互動,很深很深的代溝,對柯爾來說,父親如此的冷漠,是成長中孩子永遠的痛。

 

去他媽的規定

我想,一九OO並非沒有看到船上人們的各式各樣,有善的,也有惡的。有一次,他在彈琴的當兒,柯恩牌坐在旁邊傾聽,心血來潮地問,他的靈感從何而生?柯恩牌的意思是在說,你所彈的曲子,為什麼如此的優美,如此壯闊,如此的無羈無束?

這時一九OO用眼光暗示著柯恩牌,在大廳的一角,有一個下層移民,偷來一件高貴但不合身的西裝,溜進這個只有貴族才來的交誼聽,希望能有個艷遇。由於穿上不合身的西裝,而且,再加上心理上的偷偷摸摸,所以走起路來非常的彆扭,而一九OO居然可以捕捉這位冒充貴族的人,他緊張的神情與跨張的步伐,並以節奏與音符詮釋出來。

一九OO又暗示柯恩牌,望著另一桌的女人與男人,那女人,滿身珠光寶氣,但掩藏不住臉上的皺紋,以及那呆滯、漠然的眼光,似乎,她的身體是在椅子上,但靈魂卻不知飄到何方。一九OO形容她是逃離歐洲的貴族,至於她為什麼要逃離歐洲,可能與她身旁的情人有關,一九OO說:「你看那老女人,好像她與情人謀殺了親夫,帶著傳家珠寶流亡」,柯恩牌驚訝於一九OO的透視,附和著說:「真的耶!」。而那情人,默默的,坐在她的身旁,只是默默的,對方並沒有親切的笑語,在他們的心中,也難以掩藏那遠離家園,私奔到一個陌生國土的苦悶吧!一九OO又用眼光暗示柯恩牌說:「看那個男的,忘不了過去,他流露的神情,往事揮之不去」。

另一幕,則是一個婦人,忘情地舞動身體,雖然極力用打扮來襯托出自身的高貴,但是,卻仍無法掩飾那逝去青春的落寞,孤獨的身影以及俗艷,讓一九OO認為她是看破紅塵、歷盡滄桑的妓女。

我想,一九OO之所以能夠透視這些人的心境,與他從小在輪船上長大有關,他沒有玩伴,也沒有教科書,於是他必須與這些旅客,大人們周旋。從小就與這些旅者互動,傾聽他們的故事,觀察他們的來來去去,造就了一九OO對人性驚人的洞察力。

一九OO是很早熟的,八歲開始就一鳴驚人,其琴韻如行雲流水般,如天籟般的高不可及,似乎與他的早熟有關,他並沒有父母可以撒嬌,叔叔、阿姨可以觀照,或兄弟姊妹相互嬉戲,他完全孤獨,什麼事都必須自己來,也因此,他變得極端的早熟,而這樣的早熟,迫使他提前洞察人情世故,這樣的洞見,反而協助其發展與一般人不一樣的人生觀,因為,打從一開始,他的存在境遇就是與一般人迥異的,如果,因此而走向一條與眾不同的路,也不是驚訝的事。

另一方面,這樣的早熟,對人性的洞見,卻提供他創作的素材,一個作品的成功端賴兩個因素:風格以及深度與廣度,從深度與廣度的層面來看,一九OO創作的深度與廣度是遠遠超過當代人的,這可以從那次爵士樂大師的挑戰比賽中看出來,爵士樂大師雖然風靡全美,剛開始時,記者們爭相拍照的對象,可是一開始比賽時,即成為一九OO調侃的對象。

首先一九OO頑皮的彈聖誕歌曲,接著模仿爵士樂大師的曲目,一付吊兒郎當的樣子,看在一旁老友柯恩牌心急如焚。

直到,第三次出場時,他才盡力的展現,他一開始,聽爵士樂大師彈時,就知道對方遠不如自己,但是,他還是基於禮貌,客氣的,讓對方先彈,只不過對方表現出不屑一顧的鄙視,於是一九OO決定要捉弄捉弄他,在第一次與第二次的比賽中,爵士樂大師盡力的演出,而一九OO就像小孩一樣亂彈,大家一致看好爵士樂大師會勝出,而比賽時,第一次與第二次的表現與大眾的期望一致,於是記者的閃光燈對著爵士樂大師猛閃。

但是到最後一場比賽時,一九OO突然開始嚴肅,眼光中射出兩道寒光,對著鄙視他的爵士樂大師說,這是你自找的,於是,坐在琴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彈著,那節拍是如此的快,像萬馬奔騰般,眾人被這波瀾壯闊的音樂震住了,時間一下子凍結,一位女士連頭上的假髮掉了都不曉得,一位男士連手上的香煙掉在褲子上燒了一個大洞都沒察覺,直到,一九OO表演完時,大家楞了一下,才恍如大夢初醒,報以如雷的掌聲,而女士才尖叫的找假髮,而男士才感到皮被燙紅了。

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兩者的比賽,從一九OO與黑人爵士樂大師的風格,有濃郁的士氣,屬於底層民眾的鬆軟,柯恩牌自述:「傑利不是在彈琴,他在把玩琴鍵,琴聲如絲綢滑過胴體,手如蝴蝶般輕盈,他的琴藝在黑街起家,在各妓院聲名大噪,巫山雲雨的柔情密意,喜歡這樣的音樂滑過床延,不打擾氣氛,這是他的風格,這方面,他的確是行家。」

人從過去走來,過去是人成長的資糧,也是一個包袱,難以擺脫,人成長為具有過去存在境遇特色的質地,黑人爵士樂大師的風格如「絲綢滑過胴體」,一種不打擾「氣氛」的柔情,這樣的風格絕比不上一九OO的波瀾壯闊,如行雲流水般的自在。有一次柯恩牌抱著欽佩的眼光,坐在一旁,聆聽一九O O彈鋼琴,他好奇的問一九OO創作的靈感從何而來,問一九OO在彈琴時,心裡都在想些什麼,此時,影片中重疊出大洋與一九OO的面孔,一九OO答道:「昨晚,我在很美麗的國家,女人擦香水,光彩艷麗,有很多老虎」接著,柯恩牌自述道:「他神遊到世界各地,有時在倫敦搭火車,攀登火山,在世界最大的教堂,數著圓柱看著十字架,他神遊」。

當然,我們也可以從陸地的觀點來解釋一九OO固著於船的思考是一種僵化的思考模式,無法超越的執著。就如同福貴守著幾畝田一樣,被他自以為的泥土般紥實的存在所陷住,如同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一般,永難擺脫

這場比賽讓一九OO聲名大噪,後來有唱片製作人找他錄製唱片。

一九OO的創作無疑的是很深很深的,能夠進入人們內在的心靈深處,所以,才能激起旁觀者的共鳴,以及很廣很廣的,所以各色人等都能欣賞。在表演時,一九OO與觀眾,融為一體,一起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

這樣的深度與廣度是必須經過時間的淬煉而涵養出來的,這與一九OO自小與旅人接觸,聽他們的故事,對人性的洞見有關。

從廣度的層面來看,一九OO的創作如泉湧,大海就是他的靈思,藍天就是他的藍本,從小四海為家,煉就出他壯闊的氣勢。

再來談風格,一部作品是否傑出,端賴它是否能訴說與眾不同的觀點,而且帶領我們從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進而引發我們的理解、發問、探索與實踐。如果人云亦云,充其量也只不過在原有的架構上堆疊,總逃不出預定的格局,給人的感動是有限的,而真正的創作,是能夠走出這格局的侷限,另闢更寬闊的天空。

而走出原有的侷限,另闢更寬闊的天空,是屬於創作者個人的風格,一種與眾不同的呈現,但是,不僅如此,還必須是有創意的,除了與眾不同外,還能帶領旁人,進入另一個更為絢爛、紮實的境界,而這個境界,並不是虛幻,如海市蜃樓,稍縱即逝,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而是紮實、有條理,有包容性,可以經得起外在質疑,可以不斷的修正、擴充,以壯大自己。

一九OO的創作可以說超越了任何的規範,天才是無法被規範的,他的音樂既不是古典,也不是爵士,也不是其他,觀眾只覺得美得無以倫比,專家想給予命名,卻找不到現存的流派可以相互對應。

他的音樂,如行雲流水,這就是他的風格,獨樹一格,是唯一的,也是絕美的。這就是一九OO吸引人的地方,世界上偉大的創作,之所以能名垂青史,其原因都在其獨創性。

唯一無法讓我們理解的是,一九OO為何固執的想一個人擁有這唯一,不讓他的音樂,透過唱片的製作,與世人分享?如果一個非凡的創作,無法讓世人分享、利用,那麼,這樣的創作是否具有意義?

當唱片製作人因為聽聞一九OO的大名而找上他錄製唱片時,製作人想到的是利益,找到一個天才橫溢的鋼琴師,一個與眾不同的音樂家,一方面藉由他的獨特性與脫俗,來激發群眾的好奇心,二方面也藉由他無與倫比的優美來打動人們的心弦,唱片製作人打著如意的算盤,他幾乎可以想像,這張唱片受到大家搶購時,金錢滾滾而來的財富。

沒有想到,一九OO卻沒有這些想法,他心中想到的不是名與利,他只是一時好奇,而錄製唱片罷了,他未曾接觸過唱片,也不曉得唱片是可以大量製作發行的,在錄製完唱片的當爾,當他聽到製作人的讚美,以及自信滿滿的說道,這唱片將風靡世界時,他突然一把將唱片母片搶過來,說他自己所創造的音樂只跟著他自己。令人惋惜的是,儘管,這音樂是如此的優美,但是充其量這音樂只能侷限於這艘船,在他的演奏下,娛樂在船上的旅客而已,決不可以從這艘船洩露出去,給陸地上的人分享。

自始自終一九OO就保持著這樣絕對的,二分法的強迫思想,他不斷地,自我設限,將自己侷限在船上,這個自己所熟悉的,可以掌握的世界,他不斷的告訴自己:自己所創造的琴韻只能跟著自己。可以說,一九OO並不為他人而活,他只為自己而活,只為船上的旅客而活,因為他不為陸地上的人而活,因此,陸地上的規則並不適用於他,名與利對他而言,如浮雲。

一九OO將錄製好的母片又親手將其毀掉,完全與眾不同的思考與行為模式,這一方面是由於他的出生與成長,完全是在一個封閉的,沒有〈陸上〉規則的狀態,所以陸上的價值觀打從一開始就無法在他的心靈著床、生長,就像在原始叢林中長大的的孩子對文明世界有不同的認知一樣,雖然,有時文明世界基於善意,想將這「野」孩子「解救」出叢林,並且給予「文明」的教養,但並非總是成功的,叢林長大的孩子不一定能適應文明的生活,終究,他們必須回到自己熟悉的森林,才感到自在。

叢林的孩子,已經與他們成長的森林結合成不可分割的生命共同體,他們熟悉森林裡的氣味與聲音,即使,森林中處處充滿了危機,隨時有野獸與病菌的威脅,但這樣的威脅卻是他們生命中自然的一部份,他們畏懼、理解,與之共處,在畏懼中,也欣賞它的美,萬一,有一天森林突然消失,則,生命將失去意義。

這樣的制約,是從一出生,不,從一個人在母體時,就開始形成,一代一代傳下去,甚至改變基因的密碼,使體質適應叢林的生活,一旦,這個人突然從森林轉換入文明世界,則可能造成生理上與心理上的劇烈衝擊。

這就是一九OO一直不願下船的原因,在他思想的基因裡,已經牢牢的嵌入這船的模式,沒有這船,他將無法存活,這正如北極熊生活在北極一般,因為牠那層皮毛防寒的效果實在太好了,非常適合北極的酷寒,但如果將其置於北極以外地區,而且沒有冷氣調節,則很快會熱死。

所以,一九OO最後竟與這艘船共存亡,當航行多年之後,這船也與其他的船一樣,老化、退流行,被送入拆船廠,拆船公司在船上裝滿了炸藥,即將炸沉,然而,一九OO卻一直躲在船裡,決定與船共同沉入海底。

而他的老友柯恩牌在窮困潦倒之際,走入二手樂器行,賣掉跟隨他多年的喇叭,無意中發現當年一九OO所灌的唱片,並藉由二手樂器行老闆口中得知,這唱片藏在某艘即將拆解的舊船上的鋼琴,而這鋼琴被賣來這家店,柯恩牌一聽即知這就是當年他的好友一九OO所錄製的唱片,一股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他決定去尋找這艘舊船,以及他的老友一九OO

雖然拆船公司,在放置炸藥之前,已經再三的檢查,確定船上不可能有人,但是柯恩牌卻堅信一九OO尚躲在船上,他央求拆船公司讓他到船上尋找一九OO

久別重逢,當柯恩牌再度踏上這熟悉的船時,心頭湧現過去繁華的種種,那與一九OO曾經擁有的快樂時光。不幸,他並未找到一九OO

但柯恩牌並不死心,以他對朋友的了解,他相信一九OO還在船上,他必須去救他,無論如何,於是,他跑去跟二手樂器行老闆商借當年一九OO錄製的唱片,這唱片母片是在錄製好了之後,又被一九OO搶回去,丟掉,但卻被一向佩服一九OO才華的柯恩牌拾回,藏在鋼琴裡,多年之後,當這船即將被拆解時,船上的鋼琴,以及隱藏在鋼琴裡唱片母片就流到二手樂器行老闆手上,老闆在整理鋼琴時,無意中發現這塊唱片,出於好奇,他將唱片整修一聽,驚為天籟,愛不釋手,而剛好那天,落魄的柯恩牌,來到店裡,準備賣掉多年來跟著他的唯一謀生工具:喇叭,因而無意中聽到這鋼琴曲。

這鋼琴曲他是熟悉的,因為它的優美與獨特,也因為與他共同度過那年輕的歲月,因此,他跟樂器行老闆聊起了這唱片的作者,才道出一九OO不可思議的一生。

柯恩牌跟老闆商借這唱片以及留聲機,不顧拆船公司的反對,在船被炸毀的倒數計時前,鼓起最後勇氣上船,在滿是鐵銹的船艙播放這首鋼琴曲,樂聲悠揚,終於,盼望已久的一九OO出現了,柯恩牌果然了解一九OO,他實在很好奇,禁不住問一九OO不下船的原因。

一九OO回答道,當年曾有一度也想下船,到紐約看看他心儀已久的女孩,行前,眾人都熱烈的歡送,而柯恩牌送他一套高貴的駱駝毛大衣。當一九OO緩緩的步下樓梯,準備登陸時,船上的船員們都列隊歡送著,然而,一九OO卻在梯子的中間停下腳步,頓了一會兒,大家都以為他是忘了帶什麼東西了,或是,在船上待久了,不曉得如何下船,接著一九OO竟然摘下禮帽,並且,用力地將它拋入海中,隨後,又掉頭走回船上,回到船上難過一陣子之後,又回復以往的生活。

一九OO跟柯恩牌解釋道,他當年之所以突然決定不下船,是因為他在下船中途看到了港口的紐約市,高樓大廈林立,一棟接著一棟,綿延無盡,不知道那裡是起點,而那裡是終點,一個人,如何選擇,在這樣的無止盡中,找到一席之地,安身立命?

一九OO拿紐約市與自己的船與鋼琴比較,比較是人經常的思考模式,我們很自然地拿自己與別人比,因而對照出自己的地位,理解自己的處境,因而,給予自己發展的方向感。

與一九OO所生活的船相比,無疑地紐約市是巨大了許多,幾乎接近無限,儘管在這無限中充滿了各種可能性,其中,富含了滋養眾多生命的生機、財富、權勢、聲名、利益都在那裡,只看你有沒有本事去拿。

但是,這無限也包含了敗壞生命的可能性。追逐名利,可以是個人成功的象徵,但也可以是貪婪的表現,究竟,名利是給人帶來最終的自由,或是難以逃脫的禁錮?

在劇中的老紳士,之所以移民美國,是看到紐約市的可能性,一種提升生命的可能性,然而,一九OO卻看到另一種可能性,一種敗壞生命的可能性。

為什麼同樣是紐約市,但是兩者卻有不同的解讀?這和他們兩者的知識與經驗背景相關,老紳士從小在規則中成長,很自然地接受了社會的價值觀,從家鄉的立場來解讀,儘管新開發的美國,仍然有許多人為的立法規範,也不可能完全擺脫人性的限制,然而,在家鄉已無存活下去的希望,而美國,是一個新開發的樂園,只要努力,就有更多的生存希望,而且,即使不是為了自己,也要為女兒,做一個父親,為孩子提供一個較佳的成長環境,是責無旁貸的。

而一九OO沒有,沒有任何的依附對象,他沒有一個女兒,做為奉獻與延續生命的對象,他也不需要社會做為競逐名、利的戰場,他就像一個汽球,因為沒有鎖住的東西,而在空中飄蕩,從一開始,他就養成不受拘束的性格,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大約九歲時,他溜進客輪的大宴會廳中,第一次彈鋼琴時,就吸引了大批的聽眾駐足聆聽,當船長既驚訝又佩服的告誡一九OO,小孩子是不可以未經允許,而闖入宴會廳彈鋼琴的,這是違反規定的。

此時,一九OO停住了手上的動作,全場靜肅,忽然,脫口而出 Fuck the regulations(去他媽的規定),這樣的回答,竟是出於一個九歲的小男孩,像一位歷經滄桑,看破世間冷暖的長者,一語道破的超越,從一個小孩口中說出,是從一開始,就決定不受世間規範的叛逆。

當柯恩牌好不容易在破船裡找到一九OO時,好奇地詢問他這些年來都在做些什麼?一九OO表示這些年來他仍然不斷地創作,即使在戰爭時期,彈如雨下,而船上沒有人跳舞,仍然孜孜不倦的創作,一九OO如此的自得其樂,柯恩牌心想,他一定又會說:「去他媽的戰爭」,一股天生的叛逆。

我們也可以從【烈火情人】中安娜的身上發現這樣的桀驁不馴,安娜與部長的婚外情,還牽扯到安娜是部長兒子馬丁未婚妻的倫理,道德上的禁忌,而安娜卻無視於這一切,仍然我行我素,對安娜而言,她也可以說:「去他媽的規範」。

而部長也好不了多少,他與安娜,在星期天的早晨,光天化日下在教堂附近的小巷裡做愛,對一個具相當知名度的公眾人物而言,是相當危險的,可以說部長與安娜打破了所有的禁忌從事「被禁止的事物」,而越是被禁止,則越是有趣。

在【活著】中,當福貴與春生被抓丁,不意中參與當年的國共內戰,看到戰場上疊疊的傷兵,被丟棄、凍死,一副人間煉獄的景象,福貴與春生除了領悟到生命的可貴之外,也一定在心裡質疑,咒罵這場戰爭。

在【春風化雨1996】中,賀老師不是一開始就想當老師的,他想當作曲家,後來因為兒子出生,而被迫執起教鞭,過平凡、安定的生活,當他回家時,老婆跟他炫耀今天賺了32元,他卻自我調侃道,第一天上課卻讓32個學生睡著了,後來當他知道這一輩子已經不可能再當作曲家,而認同於教師的角色之後,決定改變從前死板的教學方式,而引進學生所喜歡的搖滾樂,並加入古典音樂中比較輕快的樂曲。如此轉變後,學生耳目一新,熱烈迴響,從此喜歡上賀老師的音樂欣賞課,然而,當時保守的社區,卻透過保守的副校長,意圖阻止賀老師在音樂教育中包含搖滾樂,賀老師被叫到校長室協商,相當不悅,抗議說既然搖滾樂已經存在,如何能漠視?當雅客校長問如何向社區的家長交代時,賀老師答道:「我將使用古典樂、藍調歌曲或搖滾樂,任何可以促進學生音樂欣賞的方法」,雅客校長覺得這是合理的回答。

必須提醒的是,一九OO與賀老師的反叛,毋寧是一種超越,希望能突破既有的限制,而展翅飛翔,創造更寬廣的天空,是希望達到靈性的自由,而部長與安娜的反叛,則是針對現成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倫理的規範,目的在解放部長壓抑的人性,使人類的本能也能自在的飛翔,當然,我們必須將道德、國家主義、校規、婚姻制度等意識型態「放入括符內」,存而不論,才能理解書中人物對自由的追尋,也才能認同他們的反叛。

一九OO與賀老師在教學與思想上的一反傳統,我們比較容易理解,是為了爭回原本屬於人的純真的一種努力,自然主義者盧梭就曾說過:「凡上帝創造之物均為善,人造之物均為惡」,他認為教育的中心,就是解除人為的束縛,以順其自然的方式,逐漸教導人們回歸自然,而青年們可以在十七、八歲時,且為理解與實踐自然而達到重生(second birth),需要注意的是,盧梭所謂的「自然」包含了「人的自然」,也就是人的天性(human nature)。

在盧梭的心目中,上帝是純真的化身,而不是如同某些教義所描述的忿怒的、厭惡人類的、武斷的、不聽從上帝命令就給予報復的,以及想要毀滅人類,賜予地球世界末日,他覺得「信上帝得永生」的概念過於狹隘。

盧梭對宗教的批判,給當時的教會帶來困擾,成為天主教會迫害的對象,我們也在一九OO的身上發現此種為求純真而不妥協的桀驁不馴,最後,炸船的時間到了,柯恩牌依依不捨的離開,留在船上的一九OO對著柯恩牌玩笑地說:「麥克斯,想像天堂之門,守門人找不到我的名字,你叫什麼?一九OO、伊蒙、伊索、伊士曼…伊斯汀,我在船上出生,什麼?一輩子待在船上,可能沒登記,船難?不是,六噸半的炸藥,感覺好些了?還好,但少了隻手臂,手臂?被炸掉了,哪裡有手臂!少了哪隻手了,左手?真抱歉,只剩兩隻右手,兩隻右手?對,你若不介意,怎麼樣?拿隻右手將就一下,有何不可,聊勝於無,有道理,這下慘了,一團糟,永生都兩隻右手,怎麼比十字架?」,一九OO講完頓了一下,又問柯恩牌不知道天堂有沒有鋼琴,如果有鋼琴,兩隻右手如何彈?

一九OO至始至終就不受規範的,他也不需要在死後透過上帝給予重生,他的生與死,註定一切自然,在【聖經密碼戰】中的古提耶神父,在理解宗教的虛偽之後,當著主教的面,憤而拋棄象徵神職人員的黑色標誌,決定以自己的方式伺候上帝,那一刻,古提耶神父獲得了第二次的重生,解放之後的超越。

而在【海上鋼琴師】中的老紳士,在喪失ㄧ切之後,看到大海的壯闊,啟發「生命無限」的希望,搭上前往美國的渡輪,決定今後為女兒好好活下去,那一刻,大海給他的啟示,帶來他生命的第二次誕生。

而在【活著】中的福貴,在敗光家產以及被抓丁之後,在戰場上看到疊疊的屍體,潘然醒悟道「只有老婆與孩子最好」,並且對著同樣被抓丁的春生說「回去得好好活著」,在絕望中,福貴與春生重生了。

而本書的目的,就是希望人們能超越種種迷思與束縛而得以重生。

 

思想牢籠

從一出生,我們就開始了社會化的歷程,社會對個人已經有一長串的角色定義,它造好了一個模子,將人們這塊材料壓縮進入一個模子裡,假如這小孩的本質是圓形的,而這模子是方形的,那麼,很抱歉,這小孩必須放棄或改變這圓形的本質,在漫漫的型塑〈社會化〉過程中,演化成一個正正方方的方形。

如果,一個小孩的本質是五角形的,那麼,也很抱歉,他必須去掉一個角,再逐漸修正自己,成為四角的方形,就這樣,當這些小孩成長之後,就逐漸形成,一個個的正方形,一種符合社會集體意識的素質,由這個社會上許多的大人、專家所共構而成的期待。

有位家長,將就讀國小一年級的小女兒送去某個教育機構學習繪畫,希望能夠理解是否自己的女兒有繪畫的性向。

第一次上課時,老師發下一張已經印好輪廓的八開圖畫紙,上面印著一棟房子,是個兩層樓的房子,每一層有兩個方形窗口,中間有個半橢圓形的門,而房子旁邊,有一棵像棒棒糖〈上面是圓形樹葉,中間一根樹幹〉的樹,接著,要求小朋友塗上色彩,所有的小朋友,都興高采烈的塗,在兩個小時後,就有一張漂亮的圖畫,可以給爸爸、媽媽看,小朋友心想著。

又再過一個禮拜,是第二次上繪畫課了,由於過年快到了,這次老師發下一張印好的大大的魚,這次繪畫的主題是年年有餘〈魚〉,這條魚很標準,頭部佔身長的1/4,魚身佔2/4,而魚尾佔1/4,魚身上的鱗片很均勻的分布著,有一個小女孩,將鱗片塗上各種色彩;紅色、綠色、藍色、白色與黑色,老師對魚鱗上的黑色皺皺眉頭,要求小女孩把黑色塗掉,換成其他比較明亮的色彩,也許黑色與過年的喜氣不調和吧!

這一天,小孩拿著一張五顏六色的魚回來,興奮的展示著,並且指指魚身上某片碎碎的紙與不太好看的紅色,小孩說老師覺得黑色不好,於是她把黑色擦掉了,再塗上紅色。

然而,爸爸卻告訴她,其實,黑色也是很漂亮的,例如,中秋節我們全家烤肉時,所燒的煤,就是黑色,那一次大家不是很快樂嗎?

還有,你最近不是在練毛筆字,那墨不是黑色嗎?你再看看你的課本,這紙是白色的,可是這字卻是黑色的。你不也發現,黑色其實也很可愛嗎?小朋友恍然大悟的點點頭。

依社會學家涂爾幹的說法,我們是社會動物,為了使社會運作順暢,就必須有一套規則,使人學習、遵循。例如,我們發展出一套交通規則,紅燈停、綠燈前進、走路靠右,並且,使用各種機制來強化這套規則,包括學校、法律機關、媒體與家庭等,久而久之,我們很自然地順從這套規則,看到紅燈時,我們會自然的放慢速度,停止,等待綠燈。

制度的建立,本來是促進人性的便利與提升,如果這個社會沒有一套制度,各行其是,則力量無法凝聚,終將互相牽制而渙散,就如同,沒有道路,則車子很難行走,而沒有交通規則,則車子將堵在各路口無法動彈,因此,對於人世間的種種現象,必須有一些規則加以規範,這就是涂爾幹所謂的集體意識。

為了社會運作,這樣的集體意識是無可厚非的,然而,其危險之處在於:〈一〉過度強調統一的集體意識,將會因此而扭曲了個人的本質,以台灣的教育制度為例,考試就是一套集體意識,由教育專家、學校、教師以及家長們嚴格把關,剛開始時,小朋友不太喜歡考試,遊戲是人的天性,逐漸地,在大人出於善意的威脅利誘下,小孩逐漸放棄原本屬於童年的天真世界,而走向一個大人們預定的世界,即使,有些大人,想給小孩天真,創造一些童話故事或卡通,然而,在這些故事之後,卻又充滿了大人世界的衝突,包括了善與惡的絕對二分法〈例如白雪公主與母后〉,無法證實的精靈世界〈例如哈利波特〉以及充塞片中的暴力鏡頭,這些虛構的故事,固然詮釋故事中善的角色的最終勝利,以及引人入勝的瑰麗奇幻,但是,所加入的虛構,卻也可能誤導人們進入一種虛無、飄渺的世界,以之做為長大之後,遭遇現實衝擊的迴避路線,或則,一種看待事物的偏見。

在童話【賣火柴的少女】最能說明真相與表相的衝突。 在大雪汾飛的除夕,一位臉色蒼白的小女孩向行人推銷火柴,人們急著回家團圓,沒有人停下來望一望她。

最終小女孩不支倒地,在彌留中,她「看到」逝去多年的爸、媽來接她,終於一家人快樂的在「天堂」團聚,雖然人世間是冷漠的,而親人的死亡是難以承受的,但是,人們卻可以透過某些方式去延續親情,而死亡只是暫時的,終將,在天國的某處,延續。在影片【活著】中,家珍、福貴帶著有慶生前愛吃的水餃,以及饅頭的成長照片去墳前祭拜,就是相信,死後餘生的心理投射作用。

這樣的概念雖然有安慰作用,但卻不真實,可能誤導人們,使不能如實的看待自身的境遇,以及死亡的真相。

〈二〉我們也很了解人性是多元的,同樣地,在【聖經密碼戰】中我們就可以看到在一具骨骸中反射出的多元立場:政治、宗教、考古、科學與信仰等等各種立場拉鋸,錯綜複雜。在一個班級以內,有些資質聰穎,有些資質愚鈍,這是智力上本質的差異,此外,有些人喜歡國語,有些人喜歡數學,這是性向上的差異,有人認為學母語可以保存多元文化的傳承,另一些人則認為,不如學英語比較實用,這是認知上的差異。

這些個別差異,綜合起來,成一個大千世界,我們是很難加以統一的。以原住民母語教育為例,台灣並不像澳洲一 樣,只有一種原住民語:毛利語,因為澳洲只有一種原住民語,所以比較容易抓住重點,投入全副的精神與財力孜孜不倦的研究,因此,而逐漸開花結果,有了毛利語的電視節目,製作毛利語的電腦教育動畫,也就是,因為抓的住重點,所以力量的投入才能直接、有效,最終,累積成一股巨大的教育能量。

而台灣的原住民語有十多種,在經費有限的先天不足之下,又要將其平均到這十多種原住民語的研究與教育,其結果當然是力道的渙散,不成氣候。

再說,原住民語的實用性亦是問題,不唯其流傳只限於老一輩,今天,年輕一輩大多不再講父執輩的語言,而且,社會上也不通用原住民語。我們知道,語言學習的關鍵因素,並不是師資有多好,教材、設備有多棒。今天,台灣的英語補習班林立,許多人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英語,可是,當他出國時,是不是可以流利的用英文問路?住宿?或是在閒暇時,閱讀一本英文的小說?

然而,有些歐洲國家,例如瑞士,孩子從小就在多語的環境中長大,並不需要刻意去學,就很自然的會講多國的語言,即便是我們的鄰國─新加坡與菲律賓,其英文教育都遠超過我們。

所以,語言的學習的成功關鍵,就是語言學習的環境,回到家裡,父、母親很自然地與小朋友用英文對話,上街買東西,左鄰右舍,有許多外語的學習環境。

我們回想,當我們學中文或台語時,有沒有如此大費周章?上補習班、購買昂貴的教材?聘請望塵不及的師資?這些當然都沒有,但是我們學得很好。

在此我們是從語言學習的情境與實用性來觀察現今(原住民)母語教學,似乎時下我們所推行的母語教育,基本上是不符合這兩點原則的(實用與語文學習環境),即使投入再多的經費,其結果只是見樹不見林,事倍功半而已。

那再堅持(原住民)母語教育是否具有任何教育上的意義,或則,也許我們應該超越教育的觀點,而改由其他的立場,例如政治或族群融合的立場來看,然而,如果教育不純粹是教育,而渲染了政治的色彩,那麼,是否教育也喪失了本質?

台灣式的教育有台灣人的特色,具有濃濃的鄉土氣息,融合了過去的歷史。現今的現實,以及對未來的期望,而我們的教育,也不免被台灣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分割,牽制。在過去,我們為什麼強調反共〈攻〉教育,筆者記得,我小時後耳熟能詳的故事是田單復國,這其中,有多少,是當年蔣介石與毛澤東的歷史情仇?

而現在,我們推行九年一貫,試圖走出過去台灣僵化教育的陰影,而朝向全人教育,可是,我們教育的實踐結果,是否有一絲一毫的吻合了原始的理想?

我們花費眾多的資源,精心的設計一套九年一貫的教育制度,以及從前所推行的建構教學,其初始的理想都是善的、美的,我們給了這套制度一個莊嚴的名字:九年一貫,並在這之上,架構了華麗的裝飾,例如:多元評量、鄉土教學、合科教學、協同教學、課程統整等等,我們想要培育出同時具有本土觀與世界觀,以及德、智、體、群、美五育兼備的二十一世紀新國民,可,我們實現了多少?

 

迷惘

這讓我想到劇中的爵士樂大師與一九OO的一場世紀鋼琴大對決。

剛開始時,大批的記者包圍著黑人爵士樂大師,閃光燈閃個不停,爵士樂大師穿著考究,自信滿滿地回答眾多記者的詢問,並且調侃一九OO,說他不敢下船比賽。

當比賽正式開鑼的時候,爵士樂大師仍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當酒保好意地為他端上一杯酒時,他卻將口中的雪茄拋進杯裡,逕自前往鋼琴座前,輕蔑地瞄了一九OO一眼,示意一九OO離開座位,就大剌剌地坐下來,這時,全場的觀眾都屏息以待,一方面震攝於他的威名,二方面也為他的自信所折服,此時,時間似乎是靜止地,所有人都空出心靈,貪婪的想看看這位爵士樂大師驚人的才藝。

第一場與第二場的表演,確實滿足了觀眾的期望,觀眾只看到爵士樂大師飛快的手指,再琴鍵間不斷的滑過,如同燕子點水般的輕盈,觀眾報以熱烈的掌聲。

但是,好戲在後頭,一九OO一開始就理解到,雖然爵士樂大師的琴藝不錯,從外行人的眼中看來,好像是出神入化,但是與一九OO相比,爵士樂大師的技巧,只能算是只具有爵士樂框架,別有一番滋味的小家碧玉風格,而一九OO的音樂卻如行雲流水般的波瀾壯闊,說不上是屬於那一個流派,無拘無束、變化多端,既雄壯又柔美,可以說,沒有風格就是他的風格。

有了這層理解之後,一開始,一九OO就有必勝的把握,專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他像貓一樣捉弄著手上的獵物,第一場與第二場玩笑似的,漫不經心的回應爵士樂大師的挑戰,他靜靜的等待,直到玩夠了,在最後一場才使出殺手鐗,全力出擊。

一九OO最後一場的表現,其指間的速度是驚人的,如萬馬奔騰,如洪水決提而出,將觀眾淹沒,淹沒在那無以倫比,宇宙中唯一,高超的琴藝中。

這場比賽的結局,很明顯的是爵士樂大師敗下陣來,他將自己關在客輪的房間裡,獨自品嚐、懊惱自己的失敗,並且,在輪船抵達下一站時,偷偷的跟著隨從們溜下船了。

我想,一九OO之勝出的原因,一部份是由於自身的天賦,另一部份是由於自己存在的境遇,從小到大,四處漂泊,見多識廣,而這些經驗成為他創作的泉源,造就他壯闊自在的琴藝,另外,就是他本身的苦練,他可能沒什麼玩伴,也沒有什麼消遣,或是如一般平凡人的事物伴隨他成長,唯有船上的一台鋼琴,因此,有事沒事就彈彈鋼琴,而他,並不需要像爵士樂大師一樣,去面對許多成名之後的繁瑣,例如招待記者,或千里迢迢的找人比劃。有不少創作者,在成名之後的作品就開始走下坡,喪失了原創力,這一方面是由於在尚未成名之前,比較能執著於自己的理想,以及,此時有較多磨難,有較多的磨難就有較多的反省,也因此可以創作出較有深度的作品,而且,因為自己尚未成名,也比較少被人注意,可以有較多的時間創作。

但,一旦這人出名後,逐漸步入坦途,磨難越來越少,人性中的鬥志銳減,而玩樂之心被激發,他的作品也跟著開始沉淪,有時,為了商業利益,不得不扭曲作品的品質,以迎合大眾的口味。

大眾仍是盲目的,有時,分不清高、低,只由作者的知名度去判斷,很容易被包裝、表相所迷惑。

我們的教育也是包裝的非常華美,我想,許多先進國家也一樣的華美,問題是,我們欠缺了精緻,或者說,我們的實踐不徹底,也或可以說,並不是不想實踐,而是阻力太多,窒礙難行。

這樣的教育政策,是經過多少專家研究,開過多少會,經過多少的宣導而提出的,一經提出,又有許多的附和,出版商根據這套理念設計教科書,專家舉辦九年一貫課程的研討會,教師、補習班都披上九年一貫的外衣,試圖向不明就理的家長展示,往往,不管是專家、教師或家長,都抓不住教育最核心的東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沒有打擊到重點,好像是一個棒球打者,沒有打擊到球的中心,球被打偏了,成為界外球,得分無望。

專家是已經接近教育的本質了,他們觀察數十年來的教育,痛心疾首,於是,參考國外的做法,融合了本土的風味以及現實、理想,訂製了一套屬於自己的衣服,他們在紙上詳細的策劃,等到衣服製好了之後,才發現,不是那麼合身,穿起來絆手絆腳的,這才發現,原來,穿衣服,不但要顧及美觀,還要兼顧實用,這才了解,原來,這颱風是具有兩個颱風眼的。

有一位家長寫信投書,說自己從小很重視兩個兒子的教育,花了許多時間與精力,送孩子上最有「開放教育」特色的學校,可是兩個孩子長大之後,卻令他非常失望,大致上是說,兩個孩子做事不紮實,常常換工作,自我意識太強等之類,最後,他歸咎於台灣的教育制度, 「都是開放教育惹的禍!」他說。

也許,他覺得,孩子長成自我意識強,不會顧慮到他人的想法,都是因為開放教育太開放的結果,然而,這是家長與學校不太了解「開放」的原意,以及開放教育如何實踐。開放,不是什麼都不管,任孩子發展,這樣的開放,只會誤導小孩任性,長成一堆雜草。

開放是要突破原先制式、僵化的教育體制,朝向更為寬廣的視野,好比說,超越原先知識掛帥的教育模式,而兼重認知、情意與技能,以交通安全教育為例,教育的內容固然包括如何認知交通規則與號誌等,以及,如何開車、如何走路(技能),但是,更為重要的,是要教育一個人,打從心裡遵守交通規則,是自動自發的實踐,而不是因為害怕被開罰單,而遵守交通規則,更進一步的是,將遵守視為一種公德心的應該,而不是一種滿足「超越」道德感的自滿或免除不守法的內疚感。

當我們視遵守交通規則是一種公德,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時候,就不會再斤斤計較於黃燈或虎視眈眈的交通警察,即使是上班時間緊迫,我們也不會持一種僥倖的心態去闖黃燈,或則,在深夜歸來時,即使沒有交通警察,也不會隨便的不遵守交通號誌。

這樣的過程,我們稱之為「內化」,是一種打從心底喜歡的自發行為。

這樣的思想與行動是屬於情意的部分,也是教育或「開放教育」,所真正要培養的。開放教育所要開放的天空之一,就是這個原本屬於教育本質,而我們,忽略已久的核心:情意。

教育專家、課程設計者多半知道教育歷程中,情意的重要性,教育的原始目的,也就是在培養人的道德、情操,專家們也都理解所謂的楷模學習、虛假意識、道德教育、以及各式各樣的深奧的心理、哲學、社會的教育理論,何以,在教育的實踐歷程中,情意被蒸發了,人格消失了,獨立思考不見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孩子不再喜歡上課了,從幼稚園?國小低年級?國小高年級?國中?或高中?

為什麼孩子開始對一本本的教科書皺眉頭?那小時候,讀童話書的興致盎然怎麼不見了?

學習應該是出於喜歡,一種滿足好奇心、求知慾的自動自發行為,並且在教師、家長的帶領下,兒童趣味盎然的投入,孜孜不倦的觀察、探索與學習,在學習的歷程中不斷的修正,再修正,直到,建構出較為純真的狀態為止。

看來,我們的教育,並不是紮實,而是披上華美的外衣,而裡面卻是千瘡百孔,我們的學生出國比賽,可以在分數上拿很高,做出很漂亮的科學實驗,卻並不一定將拿高分的競競業業、孜孜不倦的精神類化到日常的生活裡,似乎,讀書是讀書,生活是生活,兩條線就像是鐵軌一樣,沒有交集。

會做出漂亮的科學實驗又如何?在日常生活裡就會有科學的態度?我們學習自然科學,並不止於知道動物或植物的名稱或某種物理的定律等等,而是,更重要的,涵養科學精神與態度,去超越社會的盲從,從而,在各種政治、宗教、婚姻、教育以及各式各樣的生活活動的迷思中解放,反璞歸真,爭回人存在的基本尊嚴。

這就是紮實的況味,俗語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九OO在鋼琴比賽中勝出,雖然,他沒有響亮的稱謂,他並不是某某大師,而且,在開始時,也不是鎂光燈的焦點,然而,最後,他仍能勝出,這些,部份歸因於他的勤快練習,並不汲汲於名聲。

有些教育的形式與內容是可以明確的命名,例如屬於底層認知的知識,例如1+1=2,或則紅燈停止,綠燈前進等,但有些則不是那麼確定,例如:自殺是否違反道德,而人傾向於尋求穩定,很難容忍不確定性。

這表現在我們的考試上,以大學聯考為例,幾乎都是有標準答案的,在四選一的選項中,只有唯一正確的答案,但,人世間的狀況並非如此,有些時候,我們是有客觀的判斷標準,可以理性的態度去權衡得失,選擇一個較佳的問題解決方式。

然而,在另外一些情境,我們可以統整的線索極為有限,狀況撲朔迷離,不僅是外在客觀條件的限制,而且,本身也游移在各種衝突之中,難以拿捏,在是與非之間,存在著許多的灰色地帶,而無從下手。

而教育的困難之處,就在於這絕對與相對間的難以掌握,就如同爵士樂與一九OO音樂間的對照,爵士樂有其特有的風格,它的節奏與音符都符合某種調調,人們逐漸去認知、理解、接受與喜歡爵士樂,因此,只要有這樣風格的樂曲,就可以歸類為爵士樂,作曲家以爵士樂為創作的依循,其作品具有爵士樂的風格。這樣的風格必定是與搖滾或古典有別的,否則,就不能稱為爵士樂。

爵士樂的風格是確定的。

然而,人世間有許多事是不確定的,是事到臨頭了,才能依據狀況下判斷,是無法事先預想的,許多事沒有所謂的「理所當然」,事情都會變,就像一九OO的音樂一樣,變化莫測。

柯恩牌就是抱著如此「理所當然」的思考模式。有一次,他與一九OO聊天,他說,希望有一天,一九OO能結婚生子,而柯恩牌會應邀前往作客,在午餐中,柯恩牌會讚美一九OO太太的廚藝,主人、客人與孩子們愉快地用餐。

這是人們對於未來典型的期待,人們對未來總是有一個典型的預設立場,就像是考試時的標準答案一樣,可是,諷刺的是,最後一九OO非但沒有下船,無從結婚生子,甚至,與船共沉亡。

教育上的迷思,常以典型或常態做為素材,以之型塑學童的心靈,在常態分配中,區分中間為正常,兩端為異常,中間才是典型,兩端不是,並且,必須受到監控與處罰。

絕大多數人認為輪船只是一個過渡而已,偶爾待上一會兒可以,陸地上還是比海洋上來得好,畢竟人是陸上的動物。

這期間,有多少是人身處於陸上的紅塵之中,而習慣了的麻木,一種「雲深不知處」的盲從,就像那位老紳士,由於長年待在陸地上,卻聽不到海洋的聲音,或則,相反的,正如一九OO始終在船上,因此,很想離開這船,到陸上,去聽聽海洋的聲音?

生活在陸地上的人,已習慣於陸地,於是就形成了陸上生活比海上生活好的慣性思考,常常以自己的立場去論斷一九OO,認為海上的生活是漂泊的、是不定的,沒有陸上生活穩當。

可是從小在船上生活的一九OO已經習慣於海洋,已經習慣於漂泊。他的生命寧願是一種動盪、驚奇與壯闊,而不要安定、侷限與「正常」。

這樣的人,如何去過「正常人」的生活?上班,下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種一成不變的安定。從一九OO的立場來看,這樣的不變,終因缺乏流動而一點一滴的蒸發生命力,最終人將淹沒在瑣事裡。

一九OO很早就開始觀察陸上的種種,他喜歡與船上的旅客閒談。有一次,他溜進了電話總機室,隨便播一個號碼,說是想跟對方聊天,聊什麼都可以,由對方開啟話題,卻被莫名其妙的拒絕了。

他雖然沒有去過美國的紐澳良,卻對紐澳良聊若指掌,他對柯恩牌說:「我喜歡那城市,我很久沒回去了,冬天時景色優美,三月時,你知道在一個午後,毫無預警的,起霧了,濃濃的霧,隱約在街燈下,掩蓋一切,如白色刀片,真神奇,房子失去屋頂,樹木失去枝葉,遮住教堂的尖塔,路人的頭不見了,頸子以上全部消失,廣場上的無頭人蹣跚而行,碰到了就說你媽媽好嗎?」。

幸好人世間的許多思想,並不需要親身經歷的第一手資料,我們也可以透過觀察、讀書或溝通等方式,間接的去學習、瞭解。

這樣的間接學習,有時候是不得不的較有效率的方式,例如:學習天文時,我們是看著圖片對照文字,去想像星星。我們很早就學習歷史與地理,許多的外國我們都未曾去過,即使去玩過,也可能走馬看花,欠缺深度的理解。至於歷史,則更不用說,歷史已經消失在過去,我們不可能回到過去,以便親自觀察歷史,以驗證歷史事件的因果關係。

人類越文明,也有越多的東西要學,所學的東西越多,就越不可能每一樣事都親身經歷一番,我們急於將所有二十一世紀文明人應該理解的知識排列起來,透過最有效的方式加以組織,希望教育我們的下一代能趕上世紀的潮流,與先進國家並駕齊驅。

當然,最有效的方式還是透過文字,將許多主題「化約」(reduction)成一粒粒鉛字,以系統的方式,排列在一本本的教科書中,這些教科書,就是成為優秀國民的標準,是生活的典型。

那麼,我們喪失了什麼?我們雖然可以透過這樣的管道,系統化而直接、快速的累積知識,但卻因而喪失了其原汁原味,就如同在都市中的小孩先學到課本中的「牛」字,並且在圖片中對照「牛」,而理解了牛這種動物,但即使可以區別牛與馬的不同,如果沒有透過實地的觀察與接觸,仍無法觸到牛身上的粗皮感覺,聞到牛身上的牛騷味,以及體會到牛脾氣的倔強,充其量,牛只是一種鉛字的存在,喪失了觸覺、感覺與嗅覺。

基本上,彈鋼琴也是一個化約的歷程,一九OO透過琴鍵,將人的複雜情緒,轉變成音符,在彈指間跳躍而出。

雖然化約有利於我們的效率,也有人建議將中文字(羅馬)拼音化,以利於電腦處理,果真如此,則我們將不再看到中文字的形體之美。

當然,我們也理解在快速變遷的社會中,傳統與效率之間面臨的兩難問題。

但是,如果一味的追求效率,將會使本質空洞化,誠如我們的教育體制化約成教科書以及考試分數一樣,我們的童年與青春是由一堆一堆的教科書所堆砌而成,以及由一連串的考試分數所連接。我們很難去理解究竟學生在教育歷程中學到多少,是不是學到了理解、責任、愛、寬容、忍耐與智慧?其實,從教育的本質來看,這些才是最核心,最該學的。

我們從小就被制約,被教科書與分數制約,我們習慣於分數,由分數來定義學習的成敗,正如柯恩牌接受陸上的生活模式,並依此來解讀1900,其實在陸上長大,就像當年老紳士一樣,如果他不是因為絕望而離開農地來到海邊,則他可能永遠也看不到海、聽不到海的聲音。

一九OO透過間接的觀察,理解到事實上陸上生活並非如想像中的美好,因為陸上有無限的可能性,似乎太多太多,使他無所適從、無法掌握,這就好比我們一旦進入文明的國度就有許多許多的知識等著我們去挖掘、學習,每天都有許多的知識,像光速一樣的快,我們總是筋疲力盡在後面氣喘咻咻的追著,今天要學腦,明天要學英文,後天要學物理,大後天要學……,似乎在學習的背後仍是學習,無止無盡,就像當年一九OO在下船的中途看到紐約市的房子一般,一棟接著一棟,連綿不盡。

所以,一九OO中途折回。如果一個小孩,知道他的教育歷程,從國小開始要學那麼多的東西,而這麼多的東西又絕大多數是化約的不真實,被強迫的無趣以及與生活脫節,再如果,他有選擇權,他會選擇接受或拒絕這樣的教育?

悲哀的是,我們就像柯恩牌一樣,以及陸上的許多人一樣,接受這樣的教育體制為一種自然。

我們默默的接受,政府、教師、家長與學生雖然剛開始時有些彆扭,但久而久之卻接受了而被制度化,而讓考試式的教育與自己的生命結合,連成一氣,成為生命共同體,終於,人們不但接受了這樣原先違反教育本質的教育,把虛相當作實相,而且在這個充滿虛相的教育洪流裡,或戴浮戴沉,或力爭上游,不管如何,仍然在虛相的洪流裡。

在這樣的洪流裡,一大堆人忙於出題,另一些人則忙於回答題目,出題的人忙於改分數,答題的人忙於等分數,就這樣出題-答題、出題-答題,不斷的重複著,學生、教師與家長永遠無法脫離的輪迴。

這就是當年一九OO不想下船到陸地的原因,因為他不想墮入常人朝九晚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輪迴。

聰明的一九OO,由於他從小在輪船上長大,所以能夠看穿陸上生活的本質,是由於他是旁觀者,也是由於他在船上長大,並且在船上觀察陸上人們的生活,在兩相比較之下,他寧願固守船上的生活,他曾經比較過,因此他能權衡兩者的輕重。

我們可以從他回答柯恩牌的對話中看出,他對陸上生活的顧忌,當船即將被炸毀時,柯恩牌問他為何當年不下船,他回答說:「人因為擁有太多或企圖擁有許多而迷惘」,就像【烈火情人】中擺盪在正常與異常之間,而無所適從,在【活著】中,福貴及村民則必須面對一波波的改革運動,淹沒在潮流中而喪失自我,在面對政治、科學、宗教、種族仇恨與人性的錯綜複雜的衝突時,【聖經密碼戰】中的葛本博士、古提耶神父、拉斐爾神父等等,都曾迷失過,盲目在無邊無際的迷惘,像迷失在森林中的小孩,既恐懼又看不到出路,最終拉斐爾神父自殺。

而在【春風化雨1996】中扮演師生戀角色的女學生蘿薇娜,也曾迷失在希望能一夕成名以及對老師一廂情願的愛戀中,而自尋煩惱,蘿薇娜不希望重複父母無聊的生活,仗著自己一副好歌喉,希望高中畢業,唱完演唱會之後,就前往紐約對著萬人獻唱,賀老師覺得她應該先上大學,不急著出名。

年輕,極欲出名的蘿薇娜看不到無止盡的迷惘,然而,一九OO卻看到了,當年他第一次下船,走到一半又折回,多年後,他終於對老友柯恩牌說明:

「相信我,大城市,看不到盡頭,盡頭在哪裡?請告訴我在哪裡?當年下船時,我心情很好,穿著大衣,瀟灑體面,我要下船,真的,難不倒我,不是眼前景物阻止我,而是沒看見的景物,明白嗎?我沒看見,綿延的城市看不到盡頭,沒有盡頭,困擾我的是盡頭在哪?世界的盡頭,拿鋼琴來說,第一個音,最後一個音,鋼琴上有八十八個琴鍵,琴鍵很有限,琴藝無限,琴鍵創造出的音樂無限,我喜歡,我能接受,我在階梯上看到,上千萬個琴鍵沒有止盡,真的,沒有止盡,無止盡的琴鍵,沒立足之地,那是上帝的琴,天啊!看那些街道,成千上萬,你如何取捨?如何選擇出,一個女人,一棟房子,一塊屬於自己的地,一種死法?充滿太多變數,無止無盡,你難道不怕崩潰?漫無邊際的空間,我在船上出生,世界不斷在變,上千名乘客的世界,他們也有夢想,操縱在這艘船上,無限的琴鍵不能演奏,我的哲學,陸地?是一艘太大的船,太美的女人,太長的旅程,太濃的香水,是我創造不出的旋律。」。

簡單說,一九OO覺得陸地太大,太多的變數,不是他可以掌控的,當年的蘿薇娜只看到充滿希望的願景,在腦海中一遍遍的放映,卻沒有看到其間的複雜性。

更深入來說,一九OO是害怕自由所伴隨的危險,如同安娜與部長在追求快感中所延伸的毀滅,無規則可循,就不知所措,這一點看出一九OO的矛盾,一九OO希望他的生活是可以掌控的,在一艘船上,在八十八個琴鍵裡,或許,他不喜歡,在陸上的眾多可能性中,所包含的,許許多多的規則,侷限了人的生命,就如同神父、部長與福貴一樣,陷入無窮無盡的體制與人性的糾葛之中。

從一九OO的立場而言,無限是虛無飄渺的,是沒有形體的,就像水一般,難以掌控。

生命是無限的,他說,但這無限是立基在有限的基礎上,誠如前述,開放教育的本質,並非無限制的任由兒童自由自在的發展,而是導引他在社會與自我之間折衝的前提下適度的發展性向,使他的潛能得以展開至自我實現。

教育的本質並非全然的無,也非全然的有,並非什麼都不管,也不是什麼都規定的死死的,一切以教科書與分數為依歸,而是在管與不管、自我與社會之間擇取一種寬嚴有致的妥協,在紀律與民主間形成一種既屬社會,又屬個人的韻律,也就是說,開放教育並非百分之百的開放,百分之百的開放等同於放任,而是有多少比例的管,有多少比例的放,在開始時管比較多,成熟時逐漸地放比較多,這樣管─放─管─放,形成教育的韻律。

這才是真正教育的本質,教育是一種藝術,不是一套冰冷的、制式化的規則,用來規範學校、教師與學生,教育有其先天的侷限是沒有錯,當地的歷史、文化、經濟、政治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架構起教育的框架,是早已形成的,無法抗拒的,既是資源又是侷限的骨架。

而我們的創意在於,如何填充這骨架,使之有骨有肉,充滿了生命力,這就是我們必須在有限中創造無限的原因,只不過,如果我們的框架越多,事先的設定越具體、細微,則留待個人可以填充的空間就越加的有限。

然而,雖然我們很希望去相信生命是無限的,但事實上卻總非如此,一九OO為了維持待在船上的純真,而選擇不下船,其結局是毀滅,我們可以說,他是寧願被擊毀,不願被擊敗的堅定,也可以說,他是頑世不恭的執著,通常我們會從陸地上人的觀點予以解讀,說他是一種無可救藥的自我設限。

一九OO覺得世上的人花費過多的時間去質疑,老是問為什麼,為什麼,希望對多數的問題,都可以找到答案,以柯恩牌的觀點而言,他不理解,為什麼一九OO老是不下船,一九OO才華洋溢,只要能下船踏出第一步,一定可以名利雙收,而死守著這艘破船,最終與船共同沉入海底,這樣的做法,實在是超乎想像,而同時,一九OO也覺得柯恩牌雖然是日、夜相處的好朋友,但卻不完全了解他,老是用「陸地人」的價值觀去衡量他,質疑他的生命固著這船上有何意義?沒錯,人們在信念形成之後,總是花費許多時間去質疑那些與自己信念不同的人,而武斷的給予好壞、是非的道德判斷,往往,在有意無意間,希望能影響對方放棄他的「成見」,以「開放」的心胸,接受自己的看法,一九OO覺得這樣的思維是一種強求,他的夢想是在海上漂泊,看看這個世界,而不是賺一大筆錢,買一棟好房子,娶個老婆,一個多數人想要的夢想,一九OO是與眾不同而已。

別人不理解一九OO,即便最知己的柯恩牌也不理解,正如同在【聖經密碼戰】中,人們不理解尤布魯塞夫在沒有任何奧援下,仍堅持於以色列土地耶路撒冷建都,以及何以古提耶神父堅持宏揚「真理」一樣,如果不是處於相同的境遇,有相同的悲憫,則無法發展相同的同理心,激起心靈的共震。

在本書中處處可以看到勉強的痕跡,在【聖經密碼戰】中,市井小民哈密,就被尤布魯塞夫以全家性命威脅,配合劫持葛本博士以獲得基督的遺骨,最後哈密竟然在意外中喪命,而原先堅持科學,以探索真相為己任的葛本博士,最後竟轉為放棄原則,勉強自己為骨骸的出土年代說謊,是出於對古提耶神父的同情與愛,而古提耶神父,因為從年輕時代就接觸宗教,而選擇成為一位神父,為神獻身,即使最後終於領悟到宗教的虛偽,仍然決定以「另一種」方式來宣揚上帝的真理,可以看到非常勉強與合理化的思考模式。

在【烈火情人】中,安娜展現了另一種勉強,她為了與部長接近,只好勉強自己與部長的兒子馬丁結婚,在婚前與馬丁及家人討論結婚事誼中,還大膽對著闖入的部長宣稱:「如果不是你,我會嫁給馬丁嗎?」,馬丁與部長成為安娜遂行慾望、擺弄下的犧牲品。

部長在墜入安娜外遇的情網一段時間之後,竟無法自拔,有幾次,也在安娜母親與前任男友彼得的警告之下,想要結束與安娜的異常關係,然而,卻在安娜的引誘下,很快的放棄立場,其中,甚至部長與安娜商量要與太太離婚娶安娜,安娜覺得荒謬,因為部長並非真心想與她在一起,在同一個屋簷下喝咖啡,閒話家常。相愛容易,相處難,部長並不了解,他是無法與安娜維持正常的婚姻關係,因為兩個人不唯家世不同,成長背景不同,而且在年齡、思考模式上也有巨大的差異,他們只是在床上很親密,很相像,但下了這床,就彼此相當疏離,安娜知道,如果部長離婚勉強自己跟安娜在一起,其結局是馬丁會恨他的父親,而部長的一切將毀於一旦。

部長最後來是因為兒子撞見他與安娜在床上激情演出,墜樓身亡,而身敗名裂,然而,在家人散盡、窮困潦倒之餘,仍然望著牆上馬丁、自己與安娜的合照,勉強自己說愛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而他為了追尋愛,不管如何遭遇,他都「至終無悔」,執著於某種信念,為了這樣的信念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不僅出現在部長身上,也顯像在一九OO與尤布魯塞夫身上。

雖然,我們比較不會認為像福貴這樣執著於活著,只為活著而活著,是一種具有智慧的、高遠的理想,然而,其對信念執著的強烈程度,與尤布魯塞夫、古提耶神父或安娜相比,卻有過之而無不及,福貴其實是勉強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活著,這樣的生命,其實是沒什麼品質的,類似於他豢養的小雞,或在田間賣力的老牛,或是,我們比較熟悉的類比,關在動物園中的動物。

我們在許多方面看到了人們過於認同與執著於自身信念所造成的悲劇,一九OO因為堅持不下船,而無法了卻與心愛女孩見面的心願。尤布魯塞夫因為堅持用暴力的方式與以色列抗爭,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最終死亡,兒子成為孤兒,安娜因為堅持同時擁有部長與馬丁而弄得部長家破人亡。

雖然在【春風化雨1996】中,表面上看來,賀老師熱衷於教育,兢兢業業的啟發學生,經常過度熱忱地投入學校的工作,而受到校長、學生與家長們的愛戴,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到勉強的痕跡,賀老師一開始就不是想當老師的,他想在作曲上有所斬獲,成為名利雙收的創作者,藉此,而建立起其存在的意義,然而,兒子的出生,使他不得不放棄理想轉而尋求安定的生活,雖然他也逐漸習慣與喜歡上教書,然而,卻一直有很深的遺憾,不僅早年的心願無法達成,即便,他唯一的兒子柯爾也是聾啞,無法理解音樂,繼承父志,由此,賀老師只好轉移全部的心力在學校上,因而疏忽了家庭,造成柯爾從小就感受到父親對自己的不關心。

做為一個教師,賀老師算是負責、奉獻,但是做為一個父親,賀老師則算是勉強,這樣的勉強,使家庭降為冰點,而學校成為賀老師追尋生命意義與迴避痛點的出口。

到底在紅塵中,人應該如何自處?是不是凡事都有一個客觀的規則可循?對與錯是明顯的?如一九OO般的可以截然的劃分為海上與陸地?我們應該如何看待一九OO、尤布魯塞夫或古提耶神父的頑固?或者說他們不是頑固,而是完美主義者?

我們明知這教育、婚姻與政治制度有缺陷,很大的缺陷,但是我們仍無法置身其外,我行我素,因為人本質是社會動物,人無法獨自存在,人必須與他人連結才能架構起自己的地位。

我們可以不認同這些體制,但是只要我們還存在於這社會,我們就無法擺脫,不但無法擺脫,而且必須在這預定的制度中奮力前進。

這是我們的存在結構,最根本的問題,難以改變的,我們比較容易改變的是表相,因為表像是在外部,力量較弱,根不深,例如我們很容易透過立法,改變以往一試定終身的聯考制度,而改採多元入學的制度,看樣子似乎比較民主與公平,但本質上是否如此?學生有沒有因為改採多元入學而增長智慧?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原因在於雖然我們改變了表相,但卻沒有根本、徹底的改變教育的實相,仍然抓不到教育的核心。

社會大眾仍然存活在以往傳統上考試的教育意識型態裡,不理解教育的真正本質,再怎麼做如果核心的問題沒有變,都會是見樹不見林,事倍功半的徒勞。結構上的問題(很難改變,很難立竿見影,包括文化、經濟和社會的大環境,以及家長的態度等。

如果我們在學校教導環保與交通安全,而社會上仍然如此的混亂,那麼可以想見,教育的成效是有限的,這是結構上、根本的問題。

即使我們在課堂上教了許多的仁義和道德,但是打開電視,充斥著暴力與迷信,如此,我們怎敢期待我們的下一代會更好?這也是結構上的問題,大環境是一股勢不可擋的勢力。

我們回到片中的情境,反省一下一九OO,他不下船的原因之一,也在於他沒有歸屬感,他是孤獨的,沒有父母、兄弟姊妹,也沒有任何如常人一般可以讓他心動的追求,名與利於他如浮雲,因為沒有任何附著的對象,所以他可以瀟灑,他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孩,但又缺乏勇氣表白,最終他就如失根的浮萍一樣,如空氣般的消失。

可以說,他心中是沒有愛,他對這世界只是淡然,一種超乎人情的理智,覺得太過冰冷可怕,如果只要有一個他所喜愛的,不管是人也好,是名、利、家庭也好,他也不致於選擇與船共存亡吧!

沒有歸屬,沒有認同的對象,雖然自在,卻也孤獨,有時顯得冷漠,我們可以從他錄製唱片又將唱片毀掉的行為推測,他是極端的自我主義,因為他說:琴韻只跟著他。

我們教育體制的另一個根本結構上的問題,就是培養學生越來越強烈的競爭心態,將自己的成功建築在別人失敗的本位主義,考試就是明顯的例子,當然,成績必須跟別人比,才知道自己的相對地位。我們並不反對比較,沒有比較,就不知道好壞,我們反對的是過度重視考試分數的比較,我們以經提到教科書以及考試分數是一個化約的歷程,其中喪失了許多的質地,如果太重視考試分數,而且斤斤計較,容易陷入以偏(考試分數)概全(全人教育)的危險。

我們知道解決問題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都是透過競爭,比劃分數,這有點像是中國的功夫片,每次遇到爭執,就用拳頭解決。

過度競逐考試的分數,並且依此作為選擇的主要方式,容易培養出攻擊的心態,將人分為自己與他人的敵我對立狀態,逐漸地,我們失去了對人的理解、同情與愛。

我們的教育體制,比較不強調合作,比較少見到合作教學或合作學習,比較少見到團隊合作,而經常是單打獨鬥,長久以來,我們浸淫在這樣的結構中,也淬練出極為強悍的鬥性。

我們很打拼、力爭上游,只不過這樣的打拼,如果不是立基於公德的善意基礎上,而是源於自私自利的過度自我膨脹,那麼所建構出來的社會將會是可怕的冷漠所堆疊出來的怪物,終將因為基礎不穩而毀於自身的貪婪。

是因為人們對這塊土地,對這裡的人以及這裡一切的一切都不認同,沒有歸屬,自然地也無法將心中的愛投射至這塊土地、這裡的人們。

教育是紮根的工作,不過很遺憾的是,這個根紮錯方向,這顆種子落在石頭堆裡,也只能在石頭堆裡尋找細縫,根伸得再長再多,也只能吸到一點養分,這顆植物始終是低矮的,因為打從一開始,石頭就限制了它的生長。

這是(教育)結構上的問題。

最後,讓我們從另一個觀點來觀察一九OO,如果陸地上確實有更多的可能性,那麼一九OO堅持不下船,以及與船共存亡的行為,是不是太過愚昧?正確的做法是到陸地上去看看,住一段時間,有了陸地上的親身經驗,才能如實地比較陸地與船上生活的差別,有些事要親身經驗過,才能真正體悟到其內涵,光憑想像,表相與實質之間可能會產生巨大的差異。

再說,生存是最重要的,一切人類的活動先決條件就是活著,沒有活著,哪裡來的生活?哪裡來的理想?生命是無限的,雖然從1900的觀點而言,選擇不下船也是一種選擇的自由,無限的可能性之一,但個人以為,這樣的選擇是未經實證,未曾歷練的偏執,也就是過度的鑽牛角尖。1900的死亡就跟他的誕生一樣,輕飄飄的,突然在一聲爆炸的巨響中,煙灰雲滅,如空氣般的存在,可曾具有任何的價值?